进入十一月,似乎天气的确有点儿转凉的味道了,大概表现在羊城港这里每日送来的鱼获,品种发生了变化,但除此之外,该热的时候那股子灼热潮湿的气息,依然让人一动就禁不住冒汗。六慧和小弟一起,推着车回到她租住的农舍里,恨不得就立刻打水来洗个澡,但要做的活还有不少,要把整个竹制的柜台从车上拆下来,方便下午刷洗——这些东西几日不刷洗就会有一层炭黑油垢,六慧是个勤快的姑娘,可见不得这些。

    柜台拆下来,蜂窝煤炉也要放到一边等着掏灰,成碟的碗筷拿到后厨堆着,潲水桶也提下来放到猪圈前,她的房东从隔开的院子一侧伸头出来看了一眼,“今天的碗筷回来了?”

    这是个瞎了半边眼的老婆子,也是从敬州迁徙过来的,和六慧多少算是半个同乡了,因为大家动身南下时,她生病了,便被留在了羊城这里,掏钱买了靠着羊城港的一间农舍安身,平时进城给餐馆做个洗碗工来养活自己——五十多岁了,体力活做不了,带孩子其实也有点带不动,瞎了一只眼,卖相不好,官话不熟稔,本地的白话也不太会说,可不就只有做些杂活糊口了?

    不过,她运气倒也不算是坏到极限,阴差阳错留在羊城不久之后,羊城这里便被定为临时都城了,这片农舍大概也是会被拆掉的,会换一个地方划给他们居住,目前留下来,是在规划中给附近的工地供应后勤所需,比如六慧这些小贩,很多都租住在大学校工地边上的农舍里,走上半个小时就到工地门口了,宿舍搬迁到那里他们也能很方便地跟着搬。

    如此一来,小贩赚到钱的同时,这些村民也跟着分润了一些好处,至少房租钱是很稳定地有了,像是房东老太太这般,帮六慧洗洗碗、摘摘菜什么的,比从前进城洗碗轻松多了,也足够她生活的,甚至还能攒下一些钱来。六慧也喜欢她手脚干净,而且看守门户比较严谨,又是独身女人——现在,女人出门做生意越来越多,城里因此滋生出很多女店不说,乡间能开逆旅的地方,有些老寡妇也因此多得了一些小小的进项呢。

    “阿姆,你把碗洗了就行,柜台等我回来洗,我骑车和阿弟进城一趟!”

    “噢,噢!”

    老阿姆答应着,已经去拖凳子、打水了,她的官话水平也在不断的进步之中,没有办法,现在很少有人和她说客户人家的土话了,想要活得好些就只能主动求变。“进城小心!不要离车太远了!——今早村子里又有人嚷着说失窃了,你小心你那几条轮胎!”

    这的确是六慧车上最值钱,也最容易失窃的东西了,偷车这还是不太可能的,老阿姆和六慧都很小心,在篱笆门内外放了不少瓶瓶罐罐,夜里无光,要把门打开而不发出声响是不可能的,此外家里还养了狗——正因为这些,又有厨房,六慧心甘情愿,一个月单租金就给三百文,要知道如今农舍一般行情价也就是一百五十文一个月,还是因为买活军扩建新城,涨了一波价,本来借宿人家,若是只住不吃,一个月给个几十文意思意思也不为过的。

    整辆车偷不走,但倘若偷走了轮胎,损失仍然是巨大的,这东西价格不低,而且很好脱手,所以是得小心着,六慧刚到这里安家的那几日,每日甚至都还要把轮胎卸下来,放在自己卧室里,宁可第二日再花费二十多分钟去安上,也不敢留在外头过夜。也是连日来都无事,更士署三不五时又经常来巡逻扫荡,拿绳子系了人走,这才逐渐放下心来。被老妈妈这一说,又开始担忧城里的治安,和小弟议论道,“村子里乱,倒是没什么说的,人来来去去的,又到处起工地,不乱才怪了,倒是少进城去,原来城里也这么乱吗?”

    她到羊城之后,也就进城几次,见到一条商铺街便进去逛逛,有东西买了就走,并不过夜,真正批发蔬菜和红薯粉都在城外的大市场,自然是不知底里,她小弟反而因为比较机灵,又能借到车,经常进城去采买,毕竟是给人做事,不像是六慧那样,赚来一分钱都是自己的,他出公差借机游荡是常有的事情,对城里更熟悉一些,因道,“都一样的,从寨子里到村子里,再到敬州,如今到了羊城,哪一处不乱?都是人乱糟糟的来了又走,到处还是工地,有工地的地方,游荡的闲杂人等也多,怎么能不乱呢?”

    这话的确也有道理,六慧这些小贩,不就是跟着工地移动的闲杂人等么?当然他们是正当的,不正当的还有些小酒摊,勾着工人们去做票赌的勾当,尤其就是那些才从外头进来,从山里出来,收入最低的杂工,是最容易受到诱惑的,反而是工头、队长对这些事情深恶痛绝,因为买活军的更士经常过来扫荡,一方面,为他们解决了建筑材料的窃案问题,是他们不可或缺的——要是更士不来了,那些包工的队,要花费许多精力,和本地来偷窃的村民斗智斗勇,这里的损失很大。

    但是另一方面,买活军的更士来了之后,若是发现了暗倡,他们不会立刻抓捕,而是不动声色,暗中缀着,等晚上来客了,人赃并获,到时候施工队也要跟着吃罚款,在这方面他们是铁面无私的,因为据说这个罚款不但会给更士署分成,而且会计算更士的政审分——而且,更士是时常交叉巡逻的,就算队长想塞点红包,又要塞多少才够?因此他们若不想吃罚款,便只能约束工人,甚至近乎要管理得和军队一样严格,才能杜绝工地旁吃喝嫖赌的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逐渐开始倾向于聘用女工了,甚至有很多从上到下都是女工,几乎都是由农妇转行过来组成的队伍,大工是女人,卖力气的杂工则从她们的丈夫中挑选,这种工队也受到雇主的欢迎,因为施工队出事不得不停工,那就很麻烦了,耽误的时间都是钱,那么,只要出来活计的质量差不多,聘用没有票唱风险的女工各方面不是更合适一些吗?

    小弟他们负责的这栋楼再过去不远处,三十二号工地,就是一支全女班的施工队,她们还有姊妹队两支,一帮人大概一百多人,大工在里头随时串着干活,小工则在本工地帮忙,听小弟说,活计做得真不差——小弟因此很钦佩施工队的大工头‘独角龙’疤面霞姐,六慧也很好奇,还准备什么时候推车过去做做生意呢。

    小弟有时候遇到她们的工人,也会闲聊几句,听说疤面霞姐在羊城港就买了一套房子,平时都住在那里,六慧还想打听着她买在什么地方,她也跟着在附近看看,能管好一支施工队已经不容易了,把三支施工队管理得井井有条,那绝对是能人,六慧自然相信霞姐挑选房子的眼光。

    “不知道云县是不是也一样乱。”她对于云县是很好奇的,“羊城这里又会乱到什么时候——主要还是过境的人实在太多了,到现在敬州都还有在羊城转船迁徙的人呢。我们出来的时候不是还遇到了几队么!”

    “云县肯定不能一样的,包括壕镜、新安,人虽然多,但都比羊城这里太平得多了——物价也低廉。”

    他们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在下山之前,他们这些山里人根本就不具备分析社会现象的能力,这种思考的能力似乎是不知不觉地沁入他们的脑子里的,同时潜移默化而来的,还有对一座远方城市的向往和好奇——这种向着远方、未来而去的大视野,是山中土番所难以具备的,但现在却成为了随口的谈资,不断地把两个徭輋客变成了他们自己都有些陌生的样子。

    “听说云县的鸡蛋都是一文钱,一文五一个!”

    当然,他们关注的点,在旁人看来依然是有些好笑的,六慧有些憧憬,“真不知道在那里卖红薯粉,赚头该有多少啊——不过,像我这样的摊头,云县应该也已经有很多了吧!”

    钱还是工地这里好赚,但云县那里,是很想去看看的,在羊城港这里生活,时时刻刻都能听着对云县的描述,其中的繁华,那种不动声色的豪奢,都让人心生向往,比较起来,羊城似乎就有些索然寡味了,这里到处也都是工地,路面挖开,下放水泥管道,房子也被扒开,因为要拓宽路面,有一些还没改造的街区,小巷幽深、房屋林立,却又显得逼仄拥挤,似乎无法和正在成形的新城比较了。

    靠着码头这一带,相对动得要少一些,因为这里常运货的缘故,路面本来就比较宽,只是陆续有屋子改建为水泥两层楼而已,是没有大动路面的,因此还方便行走,这里也是一个自发的市场,常有南来北往的鲜货,相当热闹,比如绿豆,来港口买就是在行的——大市场的绿豆要到年前才大量来货呢,这会儿还不到新一季的豆子晒干上市,陈豆子得来生药铺买,大市场卖的少,和其余杂粮放在一起,爱生虫不说,价格还高。此时绿豆还不算是完全的食材,药用更频繁一些,在羊城港,百姓有饮用绿豆海带汤解暑的习惯,生药铺是会大量留这两种货的。

    六慧因为要买海带干的关系,也走访过码头市场,知道这两样东西,生药铺价格不贵,质量还好,带着小弟熟门熟路直进了码头边一排三间大敞轩,问上头写了‘雷生佛堂’招牌的大药铺,“掌柜的,今儿绿豆海带多少钱?豆蔻、桂皮、八角有没有?”

    这些都是药材、调料两用的东西,铺子里果然都有货,价格便宜不说,掌柜伙计的官话都说得很明白,“有,有——我记得你啊,輋人姑娘,你姓蓝吧?蓝姑娘生意兴隆,这又来进货了?还不到日子呢!”

    “我带我小弟来的。”

    六慧也算是半老不新的客人了,和伙计立刻就唠了起来,雷生佛堂和隔壁的千金堂都是云县那里南下的本钱,不是羊城的老药房,外来的药房有个特色——坐堂的大夫有男有女,伙计也是如此,还都说很标准的官话。如此一来,不但外地人如六慧优先考虑光顾,就连本地的女眷,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喜欢来这里,且不说向女大夫诉说病情更自在一些,便说这女伙计,两个人亲亲热热地说话也不觉得拘谨呀!且不管外人怎么看,反正以六慧自己来说,她做生意时当然无法挑拣客人,可轮到她自己接受服务的时候,她就喜欢和女伙计聊天,愿意和她们做生意,有些女儿家自己的闲话,也好向她们打听。

    “哦,你老晒得脱皮啊,那是为难,头上还能带个斗笠,身上吧,穿着衣服,不方便干活,浑身出的透汗,不穿又晒得厉害——那你拿上我们店的猪油膏,这个比千金堂的凝脂膏也不差什么了,它家的加了香露香油更润泽一些罢了,可你涂身上的,就要个滋润,香气什么的管它的,越便宜越好!”

    果然,女店员一听她诉苦,便立刻热心地出谋划策起来,“你再养些芦荟,这东西村里若有人种也行,去讨它一根叶子来,剥了皮,捣碎了,待汁液没那么粘稠了,你先敷在身上看看,不疼不痒的话,再往晒脱了皮的地方一涂,十五分钟半小时清水洗了,再上个猪油膏,便会好受得多了。”

    “不过,这也是治标不治本,还是要防晒为好,不然的话,老这样晒,长斑不说,还容易发恶痣,到那时候可就要命了……”女伙计寻思了一会,一拍大腿,“对了!就前日,我小姐妹来开药,她是在超市上班的,说是超市到了一种新货,还是你老家敬州来的料子呢——倒是我们买地不常产的丝料!叫做香云纱的新料子,说是最防暑耐用不过了,透气轻便,她也是赞不绝口,说是除了价钱贵之外,竟再没什么不妥了!你竟可以去看看这香云纱的衣服,适不适合你的需要呢!”

    “超市!纱料!”

    虽然也听得心动,但这两个词就足以让六慧不寒而栗了,“这价格,可不敢想!”

    “确实,那超市卖的可都不是便宜东西……但来都来了,去见识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呢?你还没去过超市吧?他们说,这超市比榕城那个还要好呢!”

    女伙计也觉得她顾虑得有理,但很快又为六慧找了个蛮去看看的道理,最后一句话更是击溃了六慧和小弟的心理防线,“那里还有个停车场,你们的车也不怕丢的——”

    话说到这一步,等于是把心里隐隐的担忧都给开解了,似乎连这最后一层退却的理由都被消灭了,六慧和小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下了决心。

    “来了羊城以后,就只听着人说,这里不如云县,那里不如榕城,倒难得有一样地方是比榕城还要好的了……”

    “好!来都来了,那就去见识一番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