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修水利河工,为什么必须是官府出面也只能是官府出面,给河工的待遇还不能太好,佘四海也是直到参加了水利队才逐渐明白过来的,说实话,这大半年来,他感觉自己当真是成熟了不少,有很多问题不到真正面对,当真不知道会如此棘手——在买地的时候,可没人提到要留心河工打架械斗,甚至是反过来要挟水利队的事情啊。

    “大概是之前兴修水利,都在实控区内,很少真正离开辖区的缘故,就算在川东一带,也是有当地的实控武装白杆兵做后盾的……湖广这一带,情况还是太不同了,也不能和江左道比,才会有现在的情况出现!”

    要说起佘家,如今在买活军也是有点小名气的,和临城的徐家一样,这都是在买地新崛起的家族,只是徐家人做吏目,做护士的多,而佘家人是公认的在数学和水利上有专长。从他们家的数学天才,现在在造打孔机的佘四明算起,佘家做技术员的至少也有几十人了,佘四海和他堂兄佘四平,两人都是水利方向的。不过现在佘四平在川东,而佘思海在江左分段做了半年之后,便被提拔为广济这一段的负责人,从下游往上疏浚,过了黄冈,到了江城三镇,他的活就算是干完了。

    这一段水路,虽然似乎比较长,但沿途水文一直还算不错,只有少许险滩需要处理,也适合做新人独立出来负责的第一个项目。佘四海也是打起精神,事前做好了万般的准备,在很多细节安排上都是思考在前,这才是把项目无惊无险地顺利推进了下来,但饶是如此,也还有很多事情是他在江左道根本没有想到的,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湖广道落后的经济——实际上,从一开始河工打架,到现在广济河工想要‘霸行’,折射的都是同一个问题,也是佘四海近来一直在思考和想要解决的问题:湖广道的工作机会实在太少了,以至于一点点资源都非常容易形成内卷,甚至于酿成流血冲突。

    在江左道,河工是需要争抢的活计吗?说实话,真不至于,江左道虽然还没被买活军列入领土,但实际上和买地也差不了太多了,连买地的税吏都要按时过来收保护费的——有些买地的商家过来江左道开瓷器作坊,聘用买地的活死人过来做工,税吏肯定时不常的要过来结算。江左道那里的汉子,想要做工机会太多了,只要进买地的作坊,规矩就是管一顿饭,而且给吃饱,那么河工在两湖这里最吸引人的点就被冲淡了,至于说每日结的工钱,或许是多的,但这也是实实在在泡在水里,踩在江滩乱石上换回来的辛苦钱啊。

    在江左道的工程段,水利队主要的问题是怎么在预算内吸引更多人来做活,保住河工不要流动得太快,需要处理的问题,和湖广这里是截然相反的。本地的河工根本就不愿意离乡而去,理由一目了然——要是为了挣钱宁可离家,那他们早就加入买地的修路队、建筑队了,盖房子不可能比出河工累,收入还差不多,留在本地自然各有各的理由,不可能为了河工反而愿意动身的。水利队每到一地,愿意跟着走的河工实在太少,更不要说打架抢活了,想来干都有,就怕你吃不了这个苦罢了!

    但是,在广济这里,佘四海一早就发现情况的不同了,本地的经济凋敝,民生艰难,这是不消说的,更重要的是民风还十分彪悍,为了争夺工作机会,河工们挥着扁担,说上就上,如果不是水利队这里及时介入,只怕几千人的械斗说来就来!

    这件事最后是勉强和平解决的,本来在广济这里,河滩就有好几处,水利队分了两个施工场所,岳老三他们岳家村为首的广济西乡民都来这里做活,各村说好了,轮流出工,或者自己内部推选人过来,反正一个村名额有限,不许多出,而另一个河滩则是广济东的乡民联合在一起包掉了,佘四海心想,这其中宗族说不得要拿走一些好处,这其实是违背了买地打击宗族的宗旨的,可他又能如何?水利队拢在一起不到一百人,应对的是广济和治下村镇数万人的渴望,要不是大江航运通畅,买活军的补给队也算是一支无敌水师了,拥有大量白米储备的水利队会不会遇到抢劫都不好说!

    总不能他们这里兴修水利,还需要几千人的军队防守吧?三十多个水利队,每个人都要一千多军队,那就是三十万的大军了,这怎么可能呢,且不说有没有这么多兵员,就是军粮也没有这么浪费的。佘四海知道,自从开拓南洋,在那样的气候中开始种多季高产稻之后,白米的价格就又被打下来了,至少官库这里,简直就便宜得和不要钱一样,但再少的支出,乘以三十万也都会变得庞大,再说买活军的兵吃得可好了,伙食费也不是这帮河工能相比的。

    只要湖广这里还不算是买活军的领土,很多事情真的就没有办法,也不是佘四海一个水利队队长能左右的。他一个来兴修水利的,插手村镇事务,打击宗族这算是怎么回事?更何况,现在管理人手不足的时候,宗族还真的能够起到辅助作用,就说岳老三的岳家村吧,他们岳家占去的名额是最多的,按佘四海估算,他们村想来的都能来,这明显比其他村待遇要更好,但他们村包括他们宗族,还真的保证了河工的基本质量——至少来的都是能干活的壮汉。

    否则,来一群老弱病残,吭哧吭哧一天,搬不了多少石头不说了,还尽给别人添乱了,摆明了就是为了混工作餐来的,还要偷偷带走,若是在工地出点事情,还要讹上你叫你赔钱……这工程该怎么继续往下去做?佘四海可以不在乎被吃掉的粮食,但他受不住其他的讹诈套路啊!

    宗族固然会从水利工程里吃一些好处,但也能保证工程顺利进行,在他而言,眼下的情况虽然不是最理想的,但也可以接受——这也是佘四海工作经验实在不足,还有点学生气,既然已经做了妥协,工程的进展也还算顺利,那他就直接把这件事给放到一边,光顾着忙活工程本身去了。

    每个地方的水文条件都不同,如何设置爆破方案,怎么统筹安排工程进展,在冬季枯水期修建围堰降流挖滩……这些才是他的专业所在,就光这件事就够难的了,再加上他还是队长,还得把整个队伍把握好,这一整支队伍里,除了曾在私盐队任职过的安全顾问,以及一些财会人员,后勤负责人之外,绝大多数都是刚从专门学校毕业的新丁,佘四海这样有一定工作经验的队长都算是老手了,每天他也是从睁眼忙到闭眼,没有片刻空闲的。

    可是,这世上凡是要和人打交道的行业,都离不开政治,尤其是河工这样和数千上万人打交道的工作,就更是要具备有一定的政治素养了。佘四海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发现问题并不会随着逃避而消失,反而会越滚越大,这些广济河工现在居然想要跟他们一起去黄冈了,不论是宁可降价‘霸行’,还是和黄冈那边一早收到消息的乡民火并,这都不是他乐见的结果!?价格订好了就是订好的,擅自降价和擅自加价一样后果严重,省下来的钱也不会有一分一毫落到他的腰包,再说如果接受广济河工降价,这不是在两地之间挑拨是非吗?这两地的人因为买活军的关系结成世仇,那他的罪孽可就大了!

    “除了做河工之外,本地这些百姓,冬日里便没有别的营生了吗?”

    别看打从心底反感宗族,在这件事上,他又不得不倚重宗族的代表岳老三来处理了,别的不说,岳老三也不希望闹出事来,更不想要挟买活军什么,他个人素质很好,完全可以去买地谋生,只是在这个位置上被架起来了,不得不为其他更平庸些的乡民代言。佘四海是相信他的诚意的,岳老三绝对有足够的动力来和平解决此事。

    他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思路:在广济当地为他们寻找另外的活计。“比如说造船修船什么的……”

    但这条路不太好使,湖广道的航运很发达,造船作坊集中在江城三镇处,而且据岳老三说,这一行也被工匠把持,不是山民可以轻易进入的。佘四海咂巴了一下嘴,“这倒是未必,江城的船匠这几年可能都南下得差不多了……嗯,其实按理说,你们也可以南下,南下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要好得多,至少白饭每一顿都是可以随便吃的……”

    他试探性地看了岳老三一眼,想着能不能有这样的好事落在他头上——泼天的政审分,说来就来,这些河工全都愿意去南洋安家……

    “南洋!那地方也太远了吧!”

    但是,反馈是让人清醒的,佘四海很快从岳老三那里弄明白了这帮河工的诉求:他们倒也不想着长久地干下去,一来,他们要回家春耕,二来春汛起来之后,水利队的行动肯定也是要暂停的,多数会等秋汛结束之后再开始拓滩攻关——这是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律,除非有一天机器船造出来了,否则水利队就只能在秋末到春初这段时间内干活。所以,河工们想的就是,每年农闲时如果能来用较低的价格包干河工,顺便找个饭辙,他们就很满足了。

    至于说移民去南洋,或者是去买地那里……他们的意愿并不高,原因是复杂的,舍不得自家的地,不想背井离乡,有家人牵累,从来没想过脱离宗族,去开展一段完全的新生……更重要的是,既然在家门口包个河工,小日子就能过得很红火的话,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家乡迁移那么远呢?

    佘四海不得不承认,这些农工的逻辑是无懈可击的,他更认识到,两湖道这里,真正会去买活军的人,大概也都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本就不愿去的人——那些真正的边缘人,从前的伎女男唱,被宗族、官员、地主逼迫得无处容身没有生计的流民,有脑子有胆魄有抱负的人,那些想走的人,哪有走不了的?两湖道坐拥大江航线,叙州到买地的船只来回开个不停,这都多少年了,对买活军怎可能一点都没有认知?想走的人,办法是非常多的,也都走了,留下来的人你想把他们撮弄到买地去,难!至少不是他一个小小的水利队干事能做得到的!?但这些人你要完全置之不理,就通知宗族让他们各自回去呢?那也是不行的,这些人身强体壮,吃了几个月的饱饭,而且还在买活军的严格训练下拥有了初步的组织性,还暂时摆脱了宗族的控制,围绕着新的利益团结在一起了。想要通过敏朝县衙去影响他们,是非常困难的,老方法不管用了,只管硬来镇压的话……你手里有兵吗?所以说为什么兴修水利是朝廷的事情,而且河道总督手里都是有兵的,名分地位不到,强行做这样的事情真的太容易出乱子了,这些河工现在是河工,可你要满足不了他们的需求,现成的,把岳老三一推举,这就是一支义军!

    和岳老三商谈了大半日,佘四海觉得自己有点技穷了,岳老三的提议,是和广济这里一样分片区,给广济人一片江滩干活,在总工程量不便的基础上,广济河工去的人数多一些,但工钱少要一些,这样虽然蹭饭的人变多了,伙食开销会增大,但工钱方面减少了,大致算下来可能是可以拉平的——如此,佘四海有人做工,而广济河工虽然收入减少,但也达到了混饭辙过冬的目的,两全其美。

    当然,这个计划是有漏洞在的,漏洞就是黄冈河工的利益会因此受损,对此,岳老三说得云淡风轻,“黄冈乡亲若是有话说,全由我们广济父老应承!”

    这就是要械斗了!佘四海一想到械斗两个字就头疼,他不光是受不了那血肉横飞、震天响喊杀的场面,还受不了这种为了些蝇头小利而打生打死的讽刺感,就像是岳老三的提议一样——那么多广济河工全要跟去黄冈,风餐露宿,住帐篷,心甘情愿一天只做内部规定好的工,把工程量分给大家,只赚一点小钱回去,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能把白米饭吃饱,能度过冬日的这个饥荒——天知道他们视为贵重珍物的白饭,在买地现在有多么的便宜!

    实在是让人生气!

    佘四海的政治学得不太好,大概他们家的人都是如此,理工科有专才,对人文便非常的钝感,这会儿,他气得不得了却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烦心得在帐篷里转来转去,却迟迟拿不出个主意来:都怪他,之前太逃避了,居然从未好生想过,眼看十日内工程就要结束,他们要转场去黄冈,这个问题却还没有一点儿解决的思路!

    难道……真的按岳老三所说的,带人去黄冈,坐视两地的好男儿们,只是为了吃饱饭,在这狗日的世道中过个饱冬,就打出世仇来?

    不行!

    佘四海气得直接把铅笔盒猛地拍上了,他在帐篷里又转悠了几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闯到自己床边,翻开书箱,找到崭新的政治课本,又抽出一本《吏目参考》合订本,强迫自己耐着性子,在昏黄的电灯光下仔细地阅读起来。

    “唔……”

    “现在看每字每句都有道理……”

    “简直就是屠龙术啊……”

    曾经对这些文章不以为然的少年,饱经拷打之后,终于意识到了这些知识的宝贵,佘四海这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放下这几本书,闭目思考了片刻,再睁开眼时,他已有了一些崭新的从容。

    “分析我有的筹码,我受的限制,我希望达成的目的。”

    他在笔记本上先制了一个表格,“我有的——廉价的白米存粮和购买渠道,其实我的确可以把广济河工再供应一两个月,也不耽误黄冈那处的工程。”

    “我受的限制,我只是水利队长,无法越权干涉更多,容易引来敏朝衙门抗议,双方若因此发生摩擦,我可能受责。”

    “我希望达成的目的……”

    佘四海思忖片刻,果断下笔,“我希望不要再出现如此滑稽的死亡了,人可以因理念而死,因疾病而死,因利益而死,但不应该如此轻易地为了如此……基础的工作机会而死!不要再产生荒唐的仇恨了!”

    这话非常的幼稚,但却写出了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绪,佘四海凝视着这行字迹,获得了心底片刻的安宁,目标已经明确了,接下来则是他愿意为此付出什么——辛苦的工作,这个是不必说的,他在考虑的是额外的代价。他可以什么都不做,听从岳老三的建议,把人带去黄冈,或许对他来说那是损失最小的一条路,而其余所有其他的选择,都会带来更大得多的风险。

    他会被撤职吗?会终身不能再做吏目吗?年轻人的心里想不到更多风险,他甚至想不到自己可能会进监狱,年轻人的心里充满了的是天真的意气,在这一刻,佘四海愿意为了避免有一场火并械斗而把自己的吏目前程压上赌桌,不为了别的,只为了他想要这么做,他就是不想再看到有人这样地死了。

    “那么,办法就来了。”

    一旦突破了这一层界限,他的视野便陡然开阔了起来,佘四海自言自语地说,无数个鬼点子冒上心头,他微微笑了起来。“那,脚下的路不就走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