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洋番使团到达买地,也已经有近一年的时间了,他们的本职工作不能说完成得不好——各大教会派遣船只来华,主要是为了保证自己在东亚、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海域的通行权和贸易权,这是他们最看重的目标,除此之外,如果能把敌人排挤出交易网络,那就是意外之喜,但他们也做好了在这个目的上失败的准备。

    毕竟,如果抛开对华夏王朝的浅薄印象,以欧罗巴诸国之主的政治视野来套用在买活军身上,很容易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买活军没有必要限制任何一方来华交易,不论是弗朗基还是英吉利、法兰西,甚至是现在没有启程东来的欧罗巴诸国,只要他们能到达买活军的港口,给予他们自己需要的东西,那么,买活军又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交易呢?

    所谓的政治接触,其实就是这样,就各自的利益立场尽量达成一致,教会们都达到了最基础的目的,虽然垄断渠道的尝试,在意料之中宣告失败,但他们还有别的目标可以达成,别的好处可以指望——传教是别想的了,在华夏大陆上传教没有丝毫的好处,别被反传教就已经很不错了。但学者们还是可以尽量学习买活军这里先进的知识,能学到多少就是多少,教会也可以设法买到一些买活军的商品,不论是奢侈品还是火器,对于他们背后的势力来说都是大有好处。

    有了这样的目标,教会当然大力支持学者们学习汉语,甚至有些督促的味道,因为学者们的表现,某种程度上能决定他们的得分,得分又决定了购买额度,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完整体系。不过,很快他们就发现,实际上他们已经没有立场来督促这些学者了,因为学者们完全凭借自己的本事,大多数都从买活军那里获取了一份收入,完全足以养活自己,那么,他们又该怎么约束这些人呢?倘若他们要把这些学者列入管理,学者们表示反感的话,他们还能强迫对方做事吗?

    这当然是不成的,他们可是在买活军这里,按照买活军的规定,学者们的行为由买活军衙门负责管理,其余任何机构不能强制,教会能做的只有倡议而已,但倡议的力量注定是很微弱的。审时度势,他们最好的办法反而是对学者们放任自流,如此还能降低冲突的可能性,甚至于,还要加以笼络,这样在恰当的时候,还能打出感情牌,哄着这些学者回到自己的祖国去。

    这样的策略,或许沃利斯那些小年轻们没有感受,但哈维医生长久担任宫廷医师,他本人尽管不干涉政治,但对一些伎俩还是心知肚明的。不过,当然这种怀柔政策也给他们英吉利的学者带来了不小的便利——他们可以完全任意去学习买活军这里的所有科目,包括了一些和自己专业完全无关,甚至在某种程度来说还应当被禁止学习的东西。

    比如说——华夏传统的‘雅文’,这东西和买活军使用的白话文形成对应,是千年来华夏识字者普遍所用的叙事语言,相当的晦涩,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去学习,但完全无法在回归欧罗巴后派上用场,毫无疑问这就是属于无用的东西,浪费的是学者们宝贵的脑子,尤其是一个擅长数学的学者,在这上头花费时间,简直就像是把金子往海里丢!

    但是,在英吉利使团中,数学天分最出众的沃利斯,却逐渐公然地学习起了这门学问来,他学习这门语言,主要是因为对华夏的历史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历史学,又是白白地浪费时间。沃利斯现在同时学习五门课程,他轻而易举地通过了数学高级班的结业考试,获得了进入大学数学系学习的资格,同时,还在学习雅言、历史、化学、物理,毫无疑问,他的时间被占满了,每一门科目的进展也会被相应地拖慢,很难指望他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蒸汽机或者火器专家,把工业生产的窍门带回英吉利去。

    如果说,对于莫顿牧师们来讲,有什么是可看告慰的话,那就是沃利斯绝不是唯一一个分心的人,那群法国人没有一个不跑偏的,德札尔格公然地学习政治,他和沃利斯是雅言的同学,也在跟着学历史,倒是把自己的建筑专业放弃了一半了——但只是一半,作为建筑师,他受到了买活军衙门的重用,他们时不时地让他去建筑系旁听学习,指望着德札尔格能把自己的欧罗巴见解带进如今买活军的建筑业中,因为现在流行的双层平顶建筑,也有不少弊病,在建筑材料有限的情况下,人们是很指望做一些实用的改进的。而且,当然了,作为建筑师,来到羊城之后,德札尔格也对那栋在建造的五层板楼心醉神迷,时不时地去工地瞧瞧,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工头呢。

    可除此之外,他没有什么心思放在数学上了,而是着迷地研究着买活军的政治,并且对于同期来买的洋番们,不断地散播着自己的暴论:法兰西为什么需要国王呢?瞧啊,买活军这里发展得多好——他们就没有国王!

    其实,就算不说买活军这里,华夏敏朝的百姓,日子过得不也比欧罗巴的百姓好得多?不能说欧罗巴的百姓就天生的粗野无知吧,归根到底……好像原因在于农业啊。

    相对于高调的法兰西浪子,哈维医生的态度是克制且低调的,他没有和任何人公然交流过,表面上他选修的是非常符合专业的医学和生物,但私底下,哈维医生在图书馆,看的书籍可就相当的杂乱了。这也是他成为图书馆常客的原因,虽然对雅言,他没有什么造诣,但是他看了很多买活军印刷出来的天书,尤其是农业、地理、气候类的书籍,这其中不止一本书提到,欧罗巴的农业注定是不能发展得很繁荣的。

    其原因在于纬度——欧罗巴是高纬度地区,而更致命的还有一点,就是环地中海的‘雨热不同期’,这就让欧罗巴那块的农业收成注定不如华夏这里丰厚,耕种和放牧的收益甚至相差无几。如果说华夏这里耕种比能达到种一得十五,那么欧罗巴的耕种收获比,就通常是种一得四……这就是地理的区别,不是人力能够跨越的藩篱。

    回忆起他自己农庄的收入和产出,哈维必须承认这话不假,而他也从书上学到了一个他很认可的观点,那就是组织性是由农耕的普及性决定的,他认为这解释了华夏百姓极强组织性的来源,以及华夏这里随处可见的小型公众设施,尤其是水利设施,小型水利设施的普遍程度简直让人吃惊,这都是社会以强规范组织在一起的有效证据,而欧罗巴人的粗野和无序也有了来由,多年的游牧生活,使得欧罗巴无法有太多人定居在一起,百姓们的组织性显示出极强的差别是符合逻辑的。

    这样的解答,当然更容易让人接受一些,它也回答了自从来到华夏之后,这些洋番们心头萦绕的终极疑问——大家都是人,难道天然就有什么种族比别的种族更高级吗?为什么呈现出来的面貌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大概会有一些人,在受到巨大冲击之后,发自内心地认为华人就是比欧罗巴人种高级,所有的先进都是无需解释的,欧罗巴人种的劣根性就决定了他们如今呈现出的不堪面貌。但是——这样的人,无疑是缺少自尊的,他们在强势者面前的丑态,会令正常人作呕。哈维知道,大多数学者还是和他一样,不愿意简单地承认这就是人的区别,大家都在寻找着一个终极的答案:为什么华夏这里如此……如此文明?且不说买活军境内,就是在敏朝的地盘上,他们也拥有更强的组织性,更好的识字率和相对更发达的官僚体系?

    如果是地理条件天然的限制,倒是说得通了……但这么一来,事情注定不会像是德札尔格想得那么简单,不是说,‘他们不要国王也可以,那我们不要国王是不是也可以’,这样想就太幼稚了。哈维倒不是说真觉得国王就是不可或缺的,说实话,他接触过的国王可不算什么有魅力的人物,只是,引述自买活军的政治理论,归根结底,政治体制要适应生产力,还是生产力问题。

    但是,要提高生产力,进行……买活军现在所做的,进行工业生产铺开,把产品从手工转化为工厂生产的过程,先决条件必定是识字率的提高,但识字率的提高却又需要生产力的提高做基础,否则盈余产品根本不够开展教育的花费,哈维意识到他的设想在这里就走入一个死循环了,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而现实是,现在他没有鸡也没有蛋。整个英吉利都没有太多的农业盈余,想找到多余的口粮来做这些事,他们就得把目光瞄准那些更适合农业生产的地方。

    海外殖民地……这就是现在那些冒险家在做的事情,在更有条件进行农业生产的地方产出巨量盈余来反哺本土,就哈维私下推演的结果,这似乎是欧罗巴工业化的唯一可行道路,但现在这条路他也并不是太乐观,因为他们来到华夏之后,也见证了这个泱泱大国的烦恼,如今的小冰河时期,也在逼迫华夏人进行战略难移,他们要用现在还是化外之地的东南亚,甚至是南亚来生产大量的农产品,承接一整个大国的饮食需求。

    亚洲距离太远,实在是很难染指了,非洲和新大陆似乎是唯一的出路,但很难说华夏人会不会在这两块地盘上和他们展开竞争。而更值得担忧的是,国王们能否意识到问题的严峻,而不是醉心在大陆内部争权夺利,抢夺着所谓霸主的虚名?

    哈维医生对此有相当清醒的认知,华夏毕竟距离欧罗巴实在太远了,就算是大声呐喊,传到欧罗巴时也只有虚无缥缈的回音了,而国王和贵族们,他们的反应速度慢得就像是蜗牛,被当面扇几个耳光都很难清醒,他认为这个时代正身处在一辆飞快行驶的马车上,尽管马车前进的方向不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恐怕有能力改变方向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所以,所有人都只能跟着这辆马车飞快前行,直到它到达御者想要到达的地方,没有人能改变什么,哈维不能,当然德札尔格也不能。

    如果主真正存在,祂又会怎么说呢?

    他不由得自问,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释然地一笑,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书堆中的《宗教学》书皮,暗地里,哈维已经数次阅读过这本书了,他还打算啃一啃《金枝》,这本书是他无意间发现的,在图书馆的书堆里躺着,似乎相当的冷门,只有黑大汉学生在借阅,但哈维对它的内容很有兴趣,他认为这有助于让他弄明白早期宗教是如何发源的。说到底,宗教也不过是在人类的臆想中发展出的一门学问罢了。

    但是,不能说马车的终点就一定是什么天堂,他想,当然了,来到买活军的一年内,我们看到太多绝处逢生的故事了,哪怕是现在,从北边渡海而来的帆影也依然让我感动,又是一批人搭乘着船只离开了故乡,去一片新的土地安家,但是,这一次不是哭喊的黑奴,而是被同胞拯救的汉人,从饥荒和旱灾中逃脱,接受了同一种族的好意,前往一个没有剥削和饥馑的新家……

    人类真能有这样的善意吗?我一次又一次地惊叹着。

    他在草稿纸上信笔写道,这些是不必被国王见到的思考,【这样的善意无疑跨越了时代,就如同它的主人一般,拥有伟大的胸襟,我能理解买活军中存在的,对谢六姐普遍的崇拜,但是,这一切有时又有些太好了,好得让我怀疑,它能否一直持续下去,世界的本质真的会因为我们变换了一种思路而改变,从残酷变得美好吗?】

    他是一名医生——这是前提条件,哈维见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他的心中有时冲荡着一种理想主义者特有的悲观,他谨慎地写道,【我们真的能如此快乐,真的能一直快乐吗?从生产力角度说,买活军的行动是否已经超越了自身的生产力所能提供的资源?谢六姐从一个很小的城镇开始自己的统治,她迅速的扩张,现在,买活军似乎要吞并下更广大的土地了,她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新的,她需要谨慎,但马车的速度却越来越快,最终,她能控制住这辆横冲直撞的庞然巨物吗?】

    他停下笔,久久地注视着面前的草稿纸,在这个问题上,哈维医生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毫无头绪,没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乐观还是该悲观。

    【德札尔格开始学习政治,这对于法兰西未来的思想阵地似乎会带来一股新风。】

    最后,他甚至没有在信里提到德札尔格的倾向,只是轻描淡写地对英王暗示着,帮助德札尔格或许正是英吉利一直以来最喜欢的手段——在敌人内部埋下混乱和冲突的引子。【费尔马十分谨慎,他主要学习理科,对于政治漠不关心。至于沃利斯对历史的偏好,教士们也正在耐心地纠正……】

    【莫顿牧师也开始学习医术,让阿诺在学习公众卫生学,这是个冷门的学科,但我也感到相当的兴趣……德札尔格似乎想要写信把笛卡尔也给叫来,但是,他找不到人给他送信,目前来说,他们给法兰西积累的分数还没有很好办法来变现,如果法兰西王廷继续轻视此事,那么,笛卡尔的承运商就有大便宜了……】

    笛卡尔、帕斯卡父子,甚至是梅森本人——英吉利本土的人才往后靠靠,哈维心想,新教应该会热衷于把旧教的欧陆天才运送到华夏来,给他们提供一切便利,此外还有伽利略,他在路上了吗?移鼠会的教士们应该把他弄出来了吧?

    他迟早是要回去的,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但是,如果在他离开之前,能看到这些最聪明的欧罗巴脑袋,在买活军这里济济一堂,放下偏见和仇恨,谈论着一个纯粹的问题:欧罗巴在华夏崛起后的新方向。就此开一个沙龙,那么,哈维医生会打从心底获得深深的满足的。即便答案或许不让人乐观,即便答案改变不了命运,但这就是人类,人类总是不可救药地好奇着,渴求着一切问题的答案,即便已经追寻到了已知的全部,但永无止尽地贪婪仍然会让他们不断地探索未知。

    如果马车达岸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譬如现在,哈维医生就不可遏制地思考起了这个问题。如果谢六姐抵达了她的终点,如果,她的道统的光辉也照耀到了欧罗巴——对于贵族那当然是灭顶之灾,但对于哈维所出身的阶层呢?对于中产阶级、小市民,以及那些,那些最苦的,牲畜一样的农牧民们呢?

    这在他的有生之年,是绝不会发生的事情,对此,理想主义者的哈维很清楚,但有那么一小会儿,他严肃的嘴角因此松弛了下来,甚至在不经意间扭曲成了一个微笑。哈维医生悠然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真这样的话,那也不错,不是吗?:,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