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鹃忽然想到,今日非但是黛玉出阁,还是宝玉娶亲。那府里特意把雪雁留下来,只怕……

    “奶奶……”

    “怎么了?”见她欲言又止,黛玉不由追问。

    “没……没什么。”紫鹃忽然反应过来,就算有所怀疑,这话也不该在黛玉面前提,连忙摇头否认。

    见黛玉明显是不信,她脑子急转,干脆又把话题引到了宝玉身上,“我是想说宝二爷痴痴傻傻的,也不知今日成婚能否顺利?”

    黛玉神色一滞,谈笑自若道:“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二舅母最疼宝玉,凤姐姐又是个能力卓绝的,哪能让这么大的事出了岔子?”

    说到这里,她忽而也叹了一声,担忧的却另有其人,“倒是宝姐姐,若是宝玉的病一直不好,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

    虽然她和宝钗之间因宝玉有过矛盾,可两人心里都清楚,宝玉的婚事不是靠她们争夺的输赢来定的,那些争执自然也结不成死仇。

    两人毕竟相识多年,日常一起玩乐,哪会因为一个宝玉,就把彼此之间的情谊全都消磨殆尽呢?

    因而,在宝钗嫁给宝玉这件事上,黛玉虽不替她欢喜。面对宝钗日后可能的苦难时,黛玉却不能不替她担忧。

    见她还能顾得上担心这个,紫鹃是彻底没脾气了,好气又好笑道:“我的奶奶呀,你怎么尽担心别人,不多想想自己呢?”

    虽然她也觉得宝姑娘人不错,但因着黛玉的缘故,心里终究有疙瘩。

    想起她从前痴傻,看不透薛家的用意,还曾求到过薛姨妈面前,想让薛姨妈替黛玉做主,商量和宝玉的婚事。

    如今想来,自己的行为在薛家人看来,只怕是可笑之极。纵然宝姑娘和自家姑娘再好,还能比得上薛家的利益吗?

    哪曾想,她在这里替黛玉抱不平,正主反而不以为意。真是应了那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你这丫头,不是你先提的吗?倒还反过来埋怨我。”黛玉把匣子重新归置好,递给了紫鹃,“你收着吧。等过了回门礼,就让二爷拿着票据和信物,把东西取出来就是了。”

    她嘴里的二爷,自然就是徐茂行了。

    紫鹃脸上又绽出了笑意,“只要姑娘能想开就好,至于旁的什么宝姑娘、宝二奶奶的,我才不在乎呢。”

    转而又担忧道:“若是姑娘心里存着事,可千万别瞒我,说给我听了。我纵然没有主意替姑娘开解,能有个倾诉的人,也好过自己压在心里。”

    黛玉知道她是担心自己还放不下宝玉,也知道这种事情光靠嘴说是说不清楚的,便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喊错了。从今日起,我再不是姑娘了。”

    若说她一下子就把宝玉给放下了,连她自己都骗不了。

    可方才她对紫鹃说的话也是真的,自从吐出了那口淤血,她心里就像打开了一扇窗子一样,陡然就清明了。明白世间之事,很多都是不必执着的。

    她和宝玉,终究是差着些缘分。

    主仆二人絮絮地说话,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门上忽然被敲了三下,福婶响亮的声音传了进来,“紫鹃姑娘,奶奶歇下来吗?”

    “没呢。”紫鹃忙应了一声,对黛玉道,“想是福婶来送吃食了,我去开门。”

    说完就小跑绕过屏风去把门打开,果然见福婶提着一个食盒,笑眯眯地站在门口。

    “福婶快进来吧,奶奶这会儿精神正好呢。”紫鹃笑着侧身把人让进来,福婶提着食盒先行一步,她随后便跟了进来,赶紧把小几子上的碗碟收到了外间的圆桌上。

    如今没有小丫头可供使唤,许多事情都得她亲自做了。

    好在下定决心跟着黛玉嫁到徐家时,她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如今的境况,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呢。

    等她再进了里间,福婶已经把食盒里的东西摆在了几子上。

    粥有两样,一样是红枣粥,另一个还是粳米粥。另有小菜三样,一个是切得细细的芥菜丝、一样是酱黄瓜,还有一样是两半切开的咸鸭蛋。

    福婶先把红枣粥递给黛玉,柔声劝道:“这个最是滋补养胃,奶奶先喝几口垫垫,也好克化。”

    黛玉点了点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胃里带了暖意,自然就舒服了。

    福婶又道:“这些小菜都是咱们自家腌制的,用的是太太陪嫁的秘方,和别家的都不一样,奶奶好歹尝两口,多少开开胃口。”

    既然是婆婆家的秘方,黛玉自然不好拒绝,自己拿筷子夹了两根芥菜丝细细咀嚼了。咸滋滋的小菜里带着些微的甜味,把拌菜用的香油激发到了极致,果然别有滋味。

    原本她是要意思意思尝尝就是了,如今却很有兴趣尝尝另外两样了。

    酱黄瓜滋味儿浓郁,虽然不大合她的胃口,也还不错。倒是那咸鸭蛋出乎意料,沙沙的蛋黄有股说不出的鲜香,夹一筷子几乎就能逼出油来。

    紫鹃眼见着黛玉被福婶劝着,喝了两个半碗的粥,咸鸭蛋吃下去半个流油的黄,芥菜丝也下去了一小半,心里直念“阿弥陀佛”,觉得这徐家可真是来对了。

    再多的黛玉是真吃不下了,福婶察言观色,便也没有再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让紫鹃扶着黛玉在屋子里散散,消消食。

    “人若是总躺着、坐着,好好的人也要废了。”

    主仆二人都知这是金玉良言,自然无有不应。

    叫紫鹃扶着散了一回,又躺在罗汉床上歇了一阵,用了一顿午膳,院子里就渐渐热闹起来。

    先前出去就没再进来的房妈妈又来了,发髻上多了一朵大红的芍药花,颤巍巍的特别喜庆。

    她来给黛玉重新净了面、上了妆,又把红盖头给她盖上,嘴里一连串的喜庆说词,就跟炒豆子似的蹦出来,噼里啪啦特别好听,把黛玉和紫鹃都说笑了。

    偏房妈妈促狭道:“新娘子且别得了个好女婿就只忙着笑,京城里的旧俗,上轿之前是要好好哭一场的,这叫做‘哭轿’。”

    紫鹃赶紧拿了茶来堵她的嘴,“妈妈快喝口茶吧。”

    “好好好,喝茶,喝茶。”房妈妈接着茶盏,调侃道,“新娘子羞了,老身可不敢再说了。”

    等到了吉时,外面自有请来执事的人高声大喊:“新娘子该上轿咯——”拖着长音,抑扬顿挫的,落在耳朵里就两个字——敞亮。

    无论是黛玉还是紫鹃,都没见过平民百姓家里嫁娶的习俗,如今亲身经历一遍,还是挺新奇的。

    房妈妈赶紧拿了盖头给黛玉搭上,招呼了紫鹃,两人一左一右扶着黛玉出门,花轿就停在院子里,还是早上那四个轿夫,只是旁边多了几个穿戴整齐,拿着乐器的男人。

    一见新娘子出来,一群人都围着喊恭喜。徐茂行从人群后面走到最前,又上了台阶,仍就把黛玉背了出来送上花轿,自己再出了院门上马。

    随着一声“起轿”,拿乐器的都吹打了起来,一路上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就从城东租住的小院子,一路热闹到了城西一处三进三间的小宅子前。

    待落轿之后,媒婆房妈妈又说了一通吉祥话。见里头揽事的已取了火盆放在门前,她便掀开轿帘,喊着:“请新娘子下轿了——”

    黛玉听见了,先从轿子里伸出一只削葱般纤长秀美的柔荑来,房妈妈小心翼翼地给她搭住了,慢慢扶着她起身走处来。

    跟轿的紫鹃一向是个乖觉的,又处处总以黛玉为先,等黛玉身子一出来,就忙不迭扶着另一只手臂,低声提醒她当心脚下。

    其实黛玉低着头走路,是能看见脚下方寸的,但不妨碍紫娟担心她。

    跨出了轿子,又跨过了火盆,福婶拿了个装了五谷的瓶子给黛玉抱着,就接替了房妈妈扶着她。

    房妈妈脱出手来,就拿出了十二分本事在前领路,嘴里吉祥话不断,又把贴身挎包里的糖果撒出来,叫周围拥挤着看热闹的娃娃们也得了些实惠。

    成婚本是大喜事,不怕太热闹,就怕不热闹。

    住在徐家周围的大多都是身上带着功名的举人、秀才,要么就是家里颇有家资的富户,甚至有生活困窘的京官租住在此的。

    总之大家都是体面人,平日里行事都得讲究个规矩章程,生怕哪里做不好露了怯,让人看了笑话。

    今日邻居大婚,可算是有了个光明正大松快松快的由头,因而能来的都来了。便是自己来不了的,也都让家人收拾出两个盒子送来,意思是让主人家担待自家皮猴子。

    一群顽童得了糖果,更是起哄跟着房妈妈喊“新娘子来啦!”,还有那机灵些的,在家里时听大人说什么“新婚之喜”、“早生贵子”之类的,也不管合不合适,只管大声嚷嚷了出来,惹得周围一群人哄笑。

    黛玉听得羞囧不已,但这般纯粹的欢乐和热闹,却是她往日里少经少见的。知晓他们没有恶意,黛玉自然不会恼怒。

    等她被扶着过了远门,就听见后面“噼里啪啦”一阵脆响,隐约有火-药味顺风飘了过来。

    福婶低声道:“奶奶莫慌,这是民间嫁娶的规矩,新娘进门之后先放一挂鞭,寓意彻底把从前的晦气斩断,日后小两口和和美美,就都是好日子了。”

    黛玉不好说话,便微微点了点头,又在福婶的一路提醒下进了内院正房。

    一路上紫鹃悄悄打量,这院子比租的那个可强多了,甚至比她父母在荣国府后头置办的小院子都强。

    她心中暗忖:到底是官宦人家,哪怕家里犯了事,被官差抄了,留下的这点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此便不必担心姑娘嫁过来之后,还要做针指补贴家用了。

    先把新娘子扶到正房歇息,徐茂行在外面招呼来贺喜的邻里。

    等吉时一到,就把新娘子请出来,夫妻两个一根红绸连起来拜堂。

    徐家两位长辈并兄嫂都在平安州种树,没有天子开恩也回不来;林家二老则是早已故去,留在人间的除了一座坟冢,就只剩两个牌位。

    原本徐福和福婶还觉得这一步为难,但徐茂行素来是个不拘小节的。

    他大手一挥,决定直接在院子里拜堂。供桌就朝平安州那边设,再把林如海夫妇的牌位放上去,全当是双方高堂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