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殿内鸦雀无声,唯有高若讷显得粗重的喘息声。

    见此人一副气急败坏之色,陈执中、文彦博、庞籍、叶清臣几人心中一点也不同情,谁让高若讷当年做谏官时,确实曾干过依附吕夷简、诋毁范仲淹的丑事呢。

    你身为谏官,不敢得罪当时势大的吕相也就罢了,何必去诋毁、诬陷范仲淹的名声?

    若非同朝为官,他们几个也不屑与这种人为伍。

    话说回来,这位小郎君很不简单啊,才思敏捷、见识也颇为不凡,不知究竟什么来历?

    几人好奇地暗中打量赵旸,静观赵旸与宋庠这位当朝枢密使斗法。

    而此时,仅用一句话将高若讷怼回去的赵旸,也再次将目光投向了宋庠,笑着道:“宋相公,咱们继续?”

    “……”

    宋庠冷着脸目视赵旸,稍稍转头看了一眼赵祯,见后者眼睑微垂没什么反应,这才勉为其难道:“继续什么?”

    “辩一辩宋相公反对招范相公回京有没有道理啊。……宋相公何以如此排斥范相公呢?”

    宋庠淡然道:“老夫并非排挤范希文,不过是觉得他主张变法之事不足取,老夫闻利不百、不变法……”

    说到这里,他忽然瞥了一眼赵旸,问道:“小郎君可知这句话?”

    赵旸歪着脑袋思索了半晌,迟疑道:“商君书?”

    原本有些担心赵旸出丑的赵祯,以及有意要为难赵旸的宋庠眼中皆闪过一丝惊讶,点头道:“不错,范希文如何能断言其主张必然有利于国家?”

    赵旸闻言摇头道:“宋相公此言恕我不敢苟同,国法律令,当与时俱进、查漏补缺,昔日商君所颁法令今何在?可能适用于大宋否?不能!盖因今时不同往日。……今大宋立国近百年,种种积弊、深入肌理,此时理当求变,变才能通,通才能久。”

    除高若讷面色阴沉地瞪视着赵旸,其余殿内众人皆惊讶不已,赵祯更是暗暗称奇。

    半晌,宋庠摇头道:“小郎君所言或有几分道理,然范希文一党好高谈阔论,于国无益,兼之小人甚多,对外沽名钓誉,私下行苟且之举,众所周知……”

    赵旸笑着反驳道:“滕宗谅纵然有挪动公使钱之举,又与范相公主持的新政何干?范相公可曾叫滕宗谅参与新政的制定与施行?不曾吧?一些人拿滕宗谅做靶子,借此打击范相公,欲阻扰新政的实施,这事一目了然,宋相公又何必总拿此事作为幌子?干脆点说范相公施行的新政损害了一些人、一些势力的利益不就好了?”

    宋庠轻笑一声,摇摇头淡然道:“老夫不知小郎君之意。”

    赵旸一脸玩味道:“那我举个例子好了……就拿我觉得最为饱受争议的‘抑侥幸’与‘均公田’来举例吧,先说‘抑侥幸’,就好比宋相公……”

    说到这里,他忽然瞥见高若讷正面色阴冷地瞪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心知方才已彻底得罪对方的他心中思忖了一下,抬起的右手一划指向高若讷,改口道:“就好比高学士有个爹……”

    高若讷之前就万分恼怒,此时听到这话更是恼恨,咬牙骂道:“竖子欲挟嫌报复耶?”

    没想到赵旸却没什么过激反应,目光一瞥平淡反问道:“怎么?你没有?”

    “……”高若讷为之气结语塞,哆哆嗦嗦指着赵旸半晌,恨声向赵祯告求道:“此子羞辱老臣父子,恳请官家为老臣做主!”

    赵祯挑眼看向赵旸,却见赵祯摊摊手一脸无辜道:“官家,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想借高学士的尊父举个例子,我以为人人都有,谁能想到……”

    这小子可真损啊。

    “咳!”赵祯假意咳嗽一声,淡淡道:“高学士乃是尊长,遑论其父?你当慎言。”

    “是是,慎言慎言。”赵旸连连点头,随即看向高若讷,犹豫道:“高学士,那您……有父亲吗?”

    高若讷气得老脸涨红,瞪着赵旸看了半晌,生怕这小子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遂咬牙切齿道:“老父已驾鹤西去……”

    赵旸连忙作揖谢罪:“恕罪恕罪,不知者不为怪。”

    说罢,不等高若讷有所反应,又轻声嘀咕:“有父亲教还不学学好,龇目瞪眼的,这是要活吞人啊?”

    虽然是轻声嘀咕,但殿内众人却听得分明,一个个憋着笑,谁都看得出来这小子故意气人呢。

    唯独宋庠看得一头冷汗。

    得亏有高若讷当枪,否则岂不是轮到他出丑?

    “赵旸。”赵祯又好气又好笑地开口制止:“范相公所言我朝积弊,诸卿皆知,你就不必多费口舌了。”

    虽说他也有些不喜高若讷,但毕竟后者年势已高,这要是被气出个好歹来,这损小子岂不是要担恶名?

    “是是。”

    赵旸假意端正神色,故作惋惜地对宋庠道:“看来没机会说服宋相公改变主意了。”

    宋庠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赵祯,意有所指地讥道:“说不说服老夫有何干系?官家心中早有定论。”

    赵祯闻言脸色有点挂不住了,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赵旸不以为意地笑道:“宋相公说的不错,官家早已做出决定,不过是告知诸位罢了,您以为官家这是要与您诸位商量么?”

    这听上去有些刺耳的一番话令在场诸位大臣纷纷色变,宋庠更是皱起眉头,目视着赵祯正色道:“既然如此,何须我等表态?”

    见赵旸一句话惹恼了朝中诸位大臣,赵祯亦不免有些打鼓,暗暗责怪赵旸不知分寸,然而赵旸却浑不在意,笑呵呵道:“虽说官家已有了决断,但作为臣下,表态还是表的嘛,否则如何知晓是否君臣一心呢?”

    是否君臣一心?

    这是有什么深意么?

    之前还有些不悦的诸位大臣心中微惊,一个个偷眼观瞧赵祯的神色。

    赵祯也没想到赵旸居然会说出这么一句,稍稍琢磨了一下后当即绷紧面庞,目光微扫殿内诸人,见几位大臣的目光接触到他后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不由地心下感慨:若非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那小子诚不欺朕。

    就连宋庠也被赵旸那句“是否君臣一心”说得乱了心神,待平静心神后淡然道:“古之君人者于其臣也,可谓尽礼矣,故臣下莫敢不竭力尽死以报其上。威逼臣子就范,暴君行径,非仁君所为。”

    赵旸轻笑道:“暴君亦是君,仁君若没了君字,单剩个仁又何利于国家?”

    整个殿内鸦雀无声,别说陈执中、文彦博、庞籍、叶清臣几人低眉顺目缄口不言,就连宋庠也不敢再接茬了,毕竟这句再接下去实在太过危险。

    而听到这话的赵祯心中更是感慨,因为他想起了赵旸无意间向他透露的谥号,他的谥号。

    仁宗!

    仁是美谥么?是!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顶着仁德之名的守成之君罢了。

    若他真做出了什么功绩,似文、似武,有的是更好的谥号。

    若可以的话,他难道不希望完成先皇的遗愿,收回燕云失土乃至击败西夏与辽国,令他大宋继承汉唐基业?

    想到这,赵祯脸色更差,连带着殿内一干朝中重臣也是愈发心惊,愈发琢磨不透这位官家的想法。

    此时,赵旸略显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

    “看来宋相公想通了,善哉、善哉……既然如此,诸位也表个态吧?谁支持,谁反对?”

    “……”

    陈执中、文彦博、庞籍、叶清臣、梅挚五人相顾不语,谁也没有贸然开口。

    赵旸等了半晌不见有人开口,遂在旁催促道:“几位等什么呢?……要不然从官职最大的开始?谁官职最大啊?”

    文彦博、庞籍、叶清臣、梅挚四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陈执中,王守规见此也悄声向赵旸做了介绍:“同平章事、昭文馆大学士、监修国史,兼枢密使,工部侍郎、兵部尚书……”

    一连串的官名与差遣听得赵旸头大,抬手道:“陈相公,请吧。”

    “呃……”

    陈执中偷偷看了眼赵祯似乎有些阴郁的面色,心中暗暗叫苦,嘴唇打着哆嗦道:“臣……老臣……呃……”

    见他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赵祯听得着急,催促道:“陈相公是支持还是反对?”

    “老……老夫……老臣……老夫……会……会支持……”

    赵旸听得直翻白眼,皱眉催促道:“会支持还是此刻就支持?麻烦陈相公爽快一点!”

    陈执中浑身一惊,偷眼再看赵祯,见后者面无表情看着自己,他心中愈发惊畏,嘴唇打着哆嗦道:“老夫……老臣支持……”

    “那就说出来,支持什么!”

    “我、我正准备说……”陈执中唯唯诺诺,哆哆嗦嗦地一口气道:“老臣……老臣支持招范相公回京出任宰辅,复行新政。”

    “……”

    殿内众人纷纷侧目,赵祯更是险些绷不住表情,感觉好笑之余亦是暗暗摇头。

    当朝宰辅、昭文馆大学士,竟被一介小儿唬得方寸大乱。

    这个陈执中啊,实在难堪大用。

    赵旸也是差点乐出声来,咳嗽一声道:“不不不,官家这次只是招范相公回京,并不准备推行新政。”

    说着,他转头看向文彦博几人。

    文彦博忙拱手道:“臣,皆听官家决断。”

    “皆听官家决断。”庞籍亦连忙表态道。

    赵旸又看向叶清臣与梅挚二人。

    叶清臣忙表态道:“臣为三司使,掌国之钱粮用度,官员调度非我职责,不敢僭越,一切皆听官家决断。”

    话音刚落,梅挚亦附和道:“叶相公所言极是,官员调度非我三司职责,不敢妄言,臣三司度支副使梅挚附议。”

    这四位本来就既不支持范仲淹的新政,也不反对,此刻察觉出殿内气氛诡谲,自然是从善如流。

    “哈!”赵旸抚掌赞道:“君臣一心,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

    王守规憋着笑带头抚掌附和,在他的带动下,陈执中、文彦博、庞籍、叶清臣、梅挚几人在相视一眼后,也勉为其难挤出几分笑容,相视而笑。

    最后就连赵祯也在颇感头疼地瞥了一眼赵旸后,露出几丝玩味的笑容,微笑着看向殿内诸位大臣。

    殿内的气氛一时间变得其乐融融,似乎众人都忘了,那位高若讷、高学士仍持反对意见。

    当然,就算有人记得大概也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