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窈口中的姑母,是如今阳羡那位长公主。

    她当年未曾嫁与士族,而是在阳羡招了个赘婿,传闻还养了不少乐师伶人。

    长公主为此颇受诟病,名声不佳,萧窈少时亦有所耳闻。

    及至长姐过世,她曾因养病的缘故,在阳羡住过一年半载,才算真正了解了这位姑母。

    自己过得自在、痛快,旁人如何置喙,都碍不着什么。

    不似她现在,只有背不完的士族家谱,学不完的礼仪,看不完的书。

    重光帝猝不及防,碗中的羹汤洒了几滴,边咳边问:“你说什么?”

    萧窈被老父亲这剧烈的咳嗽吓到,抿了抿唇,不敢多说什么,生怕再刺激了他。

    “公主千里迢迢而来,舟车劳顿,想必是累极了,此事还是今后慢慢商议。”葛荣岔开话头,笑道,“圣上特地令人收拾了朝晖殿,精心陈设布置,还移了几株红梅过去,公主见了必定喜欢。”

    萧窈会意,顺着他说道:“我离家时,武陵那边的还未见花苞。”

    重光帝缓了口气:“阿父记得,你少时就爱雪,每每遇着都要玩上整日。只可惜咱们南边不常有这样的大雪,难得遇上一回。”

    “你如今一来,就赶上落雪,也是好兆头。”

    萧窈点点头,又陪着重光帝聊了许久旧事,直至夜色渐浓才离去。

    -

    这场难得的雪下足了三日,庭院的积雪几近一尺。

    这本该是萧窈最喜欢的日子,若是还在武陵,早就带着青禾出门撒欢去了。

    结果来了建邺,过得极为惨淡。

    折磨了她一路的钟媪并没就此罢休,反而变本加厉。

    钟媪在宫中担着内司掌司一职,不少女史皆是由她选中,一手提拔上来的,对她颇为敬重,唯命是从。

    除却每日要学的功课,萧窈饮食起居都有女史们轮番照看,时刻指正不妥之处。

    难得歇息的时候,萧窈想在梅树下堆个雪兔子,袖子还没挽起来,就被女史给按了下去。

    “您若想看,叫宫人们动手就是。”女史毕恭毕敬道。

    萧窈问:“我若就是想自己玩呢?”

    “您千金贵体,若是为此着凉,染了风寒,奴婢们如何向掌司交代呢?”女史顿了顿,委婉提醒,“不若还是回房练字吧。”

    萧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她的字确实写得不怎么样,钟媪前两日看了眼,在每日的功课中又加了临帖一项。

    “字如其人。这样的字若是叫旁人见了,是要取笑的。”钟媪原话是这么说的,“旁的女郎自幼读书习字、练琴对弈,公主如今才补,合该辛苦些。”

    萧窈想了想,这话是有几分道理,便忍了。

    只是晚间用晡食,另一位女史再一次指正她喝汤的仪态不够优雅时,萧窈为数不多的耐性终于彻底耗尽。

    第二日晨起,钟媪来朝晖殿看她。

    照例问了功课,又带了个消息:“圣上延请了班大家,等过些时日入宫为您讲学,定在午后申时……”

    班家自前朝起,久负盛名。

    现如今衰颓,儿郎许久未曾有过建树,但这家的女儿却以才学过人、柔顺敬慎备受推崇。

    尤其是这位班大家。若能得她称许,在议亲之时,也是颇有分量的谈资。

    在钟媪看来,重光帝此举不可谓不用心。

    萧窈却只是茫然,咬碎了齿间的梅子糖,抬眼看向她:“谁?”

    钟媪对这位公主的不学无术已经有数,心中虽轻蔑,面上并没表露,亲自同她讲了班氏的事迹。

    萧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面上还算乖巧。

    等到钟媪终于结束冗长的讲述,另安排旁的事务去,她立时扶着桌案起身,眉眼间难掩雀跃:“知会小六了吗?”

    青禾点点头,又有些迟疑:“咱们真要瞒着钟媪出宫……”

    “不瞒着,她能容我出去吗?”萧窈脚步轻快进了内室,边换衣裳边道,“怕是更要叫人盯着,严防死守了。”

    说话间,已经褪去繁复华丽的宫装,换了自武陵带过来的轻便衣物。

    高高的发髻也被拆散,随意系了条发带。

    翠微已经按着她的意思支开女史,临出门前,将一顶帷帽扣在她头上:“出去逛逛无妨,只不过还是谨慎些为好。”

    言毕,又叮嘱青禾:“小心陪着公主,不要胡闹。早去早回。”

    萧窈手中有进出宫禁的令牌,打着朝晖殿采办的名义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

    大雪初霁,长街上虽还残留着尚未化尽的余雪,但市廛上的铺面大都已经开张,也不乏走街串巷的货郎。

    街角有卖汤饼的摊子。

    要一碗滚烫的羊汤,出锅时洒一把细碎的芫荽,食辣的再添些茱萸,在这样的冬日里再合适不过。

    还能从邻桌的食客口中,听些建邺城中的新鲜事。

    萧窈额角出了层细汗,杏眼微眯,捧着碗热汤慢慢喝着。

    其实她若想要,只需吩咐一句,宫中不多时就能做出滋味比这更为鲜美的汤饼。

    羊肉必定精挑细选,用羊羔身上最为鲜嫩的肉。

    汤底也会更讲究,添些名贵的、养生的药材。

    可她不喜欢。

    因为女史们总会在旁候着,挑剔她的举止,要吃得慢些,更为优雅些。

    也无人陪她说话。

    偌大的宫室安静得仿佛落下一根针的声音都清晰可闻,象牙食箸放下时,轻微的声响仿佛都会令女史皱眉。

    不疼不痒,却令她喘不过气。

    半碗热汤见底,邻桌的行商已经从香料生意如何如何,聊到了扶风酒肆新来的胡姬身上。

    说是这位胡姬容貌侬丽,舞姿婀娜动人。

    以致酒肆门庭若市,不少人整日守在那里,只为见她一面。

    青禾翻出钱袋,见自家公主听得耳朵都快竖起来了,小声问:“女郎要去看吗?”

    萧窈想了想:“还是先去铁匠铺。”

    她这回出宫倒不全然是为了玩,也算有桩正事。

    早先秋日里,她进山玩时,在山石间失手折损了晏游的袖剑。

    晏游虽珍爱那柄袖剑,但两人的表亲关系在这里,倒是没同她计较。

    萧窈却过意不去。

    因着短剑是晏游数年前在建邺得的,她这回来时,特地带上了短剑,想看看能否寻得那位匠人重铸。

    这家铁匠铺仿佛颇有些名气,不过随口一问,摊主已了然道:“小人知道。”

    “女郎只需沿着这条街走到尾,往西拐,再走百余步,有棵老槐树处就是那铺子了。”

    摊主虽对她们这两个女郎寻铁匠铺这事颇为惊讶,但多收了钱,还是殷勤提醒:“不过听闻他近来被人聘去做工,十天半月都不见得回来一趟,女郎怕是未必能寻到人。”

    萧窈道了谢,压下被风吹起一角的帷帽,慢悠悠地循路而去。

    还顺道买了些果脯,与青禾分食。

    “建邺的确比武陵热闹……”

    萧窈在喧闹的长街上穿行,由衷感慨了句,只是话音未落,便有紧促的马蹄声传来。

    街上往来的百姓犹如被狂风刮倒的禾苗,纷纷向两侧避让,有躲避不及的,下一刻就重重地挨了鞭子。

    萧窈初来乍到,还没见过这场面。

    虽及时避开,但马蹄踏过水坑,雪水混着泥水溅了半幅裙摆。

    她拧了细眉,还没来得及发作,骑马清道的侍卫已经趾高气昂行过。

    紧随其后的马车豪奢华美,描金的纹饰在日光下耀眼夺目。

    周遭的百姓对此见怪不怪,窃窃私语。

    “是王氏的贵人。”

    “必是王六郎,他近来常去酒肆看胡姬……”

    挨了一鞭子的卖菜老农艰难地爬了起来,没顾得上看伤,对着散了一地的菜欲哭无泪。

    一旁的人宽慰他:“遇着这位,没伤筋动骨,已是好的了。”

    “女郎可伤着了?”青禾手中捧着的果脯洒了半包,惊魂未定地打量萧窈。

    萧窈目送这队人远去,轻声道:“无碍。”

    无怪百姓避之如虎,琅琊王氏的名头摆出来,她阿父都得掂量掂量,不能随性而为。

    她纵然生气,也只能在心中骂一句“晦气”。

    萧窈没久留,将买果脯剩的几十钱随手给了那老农,依旧往铁匠铺去。

    街尾一转,便能远远望见摊主口中那株大槐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头,树身足有两人合抱粗细,冬日枝叶凋敝,却不难想见夏日该是如何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铁匠铺冷冷清清。

    木门虽并没落锁,但已经覆了层细尘,应是有段时日未曾有人来过。

    倒真被那摊主给说中了。

    萧窈无可奈何,她离宫时还特意带了不少金叶子,眼下却派不上用场。

    与青禾合计一番,见时辰尚早,决定去看看那位盛名在外的胡姬。

    扶风酒肆所在的地界虽偏僻了些,但门庭颇为惹眼,酒旗飘飘,并不难寻。

    才走近,便能听到紧促而欢快的胡琴铃鼓声。

    萧窈咽下最后一口云片糕,才掸去指尖的糖霜,忽而在这欢快的鼓点之中,听到了“吱呀”一声。

    像是门窗倏地打开的声响。

    她循声仰头,恰见着身着紫袍的男人坠下,大敞的雕花窗内有身形一闪而过。

    身侧传来惊叫,萧窈垂了眼,看向几步外倒地的男人。

    他蜷缩在地,双手紧紧捂着脖颈,可喷涌而出的鲜血却怎么都止不住,汨汨涌出,汇成血泊。

    青禾齿关打颤,话都说不出来。

    萧窈勉强还算镇定,但这样血淋淋的场景近在眼前,脸色也好不到哪儿。

    “郎君!郎君这是怎么了!”有人扑上来,同身后紧跟着的护从尖叫,“快去找医师!”

    他摸了一手的血,不敢轻易挪动自家郎君,惊惧交加地责骂道:“你们这群废物,是怎么看护郎君的!”

    定了定神,又吩咐:“将酒肆围起来,谁都不准离开。”

    萧窈就是这么被拦下的。

    她脸色苍白,但脑子还算清醒。

    只一眼,就认出眼前这护从是今日早些时候,纵马开道,溅湿了她半幅衣摆的王氏仆从。

    而今这雪青色的衣裙上,除却泥渍,也溅了几滴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