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从何说起?”

    崇祯不解。

    “朝堂之事,虽有诸公辅佐,但一切决策皆出自朕之手,怎么朕就被架空了?”

    夜凌空笑了笑。

    “架空一个皇帝未必要让他做不出决策,只要戳瞎了他的双眼,戳聋了他的耳朵,引导他做出自己想要的决策就行了。就像给人递上两瓶毒药,一瓶砒霜,一瓶鹤顶红,让人从中选一个喝掉?看似能做出选择,实际上根本没得选,左右都是死路一条!”

    崇祯若有所思。

    “大明朝之衰败,在于党争,不管哪个党当政,谁想做什么,其他的党派就会反对。但为了共同利益,这些朝臣又会联合起来,去伤及国家利益。”

    “比如纳税、再比如海禁......”

    “如果你跟朝臣说,国库没钱了,打算向寺庙征税,向宗室田产征税,朝臣们会双手支持,给你一堆大道理,什么寺庙、宗室不事生产,却沾着大量良田;即使你跟他们说,要向天下增加丁税,他们也支持。增的再多,最后也是加在老百姓身上,那些官绅利用特权、篡改人丁统计,就可以一文钱都不用交。”

    “哪怕同样要交钱,官绅们有的是钱,不在乎那点增税,但穷人受不了,就只能把地卖给官绅。这就导致穷人越穷、富人越富,穷人没地种,国家没有税收,国库的钱也越来越少。天下如何不乱?”

    “但如果你现在说,以后不按照人头来算,而是按照具体的土地面积,把丁税摊入一亩地来算,那些人钻不了空子,你看他们闹不闹?”

    “等你跟他们说,官绅也要一体纳税,这些人直接能炸开花?”

    崇祯稍微一想,就能想到全天下的读书人、满朝官员都会跳出来反对的情形,强势如他,额头上也不禁流下冷汗。

    “还有海禁!”

    “海上有诸多国家,资源,天下也非只有大明一方之地,无数海岛、陆地上,藏着众多没有被人开发的黄金、白银,像南洋诸国、诸岛,那边气候湿润,稻米都是一年三熟,如果开海,将这些资源拿来供养大明,大明从此不会再有饥荒之忧!”

    “而我大明的瓷器、丝绸、茶叶,都是西方诸国所渴求的,自古以来,大食人不远万里从西域而来,一来一回,获利不知多少。”

    “在广东、福建,海外夷人,如佛郎机人,他们发展航海工技,在全世界掠夺资源,西方欧罗巴大陆的诸多国家,一个个地少人稀,犹如春秋战国时的诸侯小国,但国中财富却不下于我大明。”

    “他们为了赚钱,越过撒拉森,也就是昔日的大食,来此海贸,每次都能获利百万。”

    “世人皆言晋商富甲天下,他们跟女真眉来眼去,私通买卖,而且勾结官僚,把朝廷拨出的军费、物资,统统卖给女真,生铁、军粮、兵甲,甚至大明的一举一动都拿去走私,以至于女真越来越强,而关宁军费却像个无底洞一样。”

    “晋商早就成为女真人的走狗,但他们在朝中扶持代言人,为其说话,一个个富可敌国,家资数百万,最富者如山西亢家,家资数千万。”

    崇祯如听天方夜谭,不敢信的同时,气的浑身发抖。

    “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南方那几个豪族、海商世家,家资只在晋商之上。大明实行海禁,普通民间商人根本无法出海经商,朝廷不知道这里面利益如何,一直都是让那几家代为经营,他们各个家资不下千万两,为保富贵,闷声发大财,一个个拿钱贿赂、巴结官员,形成一张错综复杂的利益网,但凡朝廷有所想法,这群人就会跳出来反对,说一堆大道理,给你扣个与民争利的大帽子......”

    “包括官绅一体纳税也是,实际上这些钱都是用来增加国家税收,用在国事上,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反而那些口口声声说不可与民争利的,钱都流到他们自己的口袋里,那朝廷究竟是和百姓争利,还是和那几家豪门、还有那帮贪官污吏去争利?”

    从未有人跟崇祯说过这样的话,这让他兴奋的同时,也感到一丝畏惧。因为按夜凌空说的去做,无疑他这个皇帝要跟全天下的读书人作对,那他的皇位还坐得稳吗?

    和其父不同,太子朱慈烺初生牛犊不怕虎,双目烁烁,把这些话暗暗记在心中。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朝臣们跟你说,给你选择,看似有的选,可实际上根本没得选。”

    “无论你做什么,国家也只会逐渐腐朽,直至灭亡!”

    “群臣们告诉你,辽东需要多少军费,可你不知道这些银子到底花在哪方面,各方面怎么用的?以至于拨多少就没多少。看似筹集了很多,但层层盘剥,真正能发到位的只有一丁点,而大部分都流到了那些贪官污吏、奸商恶绅的手里。”

    崇祯问道:“那朕该怎么办?”

    夜凌空道:“建立自己的耳目!朱元璋、朱棣,给你留下了锦衣卫,东厂,为什么不用?”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袁承志,在他心中,东厂就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奸邪机构,魏忠贤更是导致大明衰败的罪魁祸首,对他的话十分不理解。

    袁承志道:“夜大哥,昔日东厂祸害多少忠良,岂可用之?”

    夜凌空道:“锦衣卫、东厂,这等国家机构就像一把剑,剑本身是没有善恶的,关键看什么人去用,如何去用,用好了就能利国利民,用不好就是祸害,难道江湖上有恶徒持剑行凶,所以天下武者就该弃剑吗?”

    袁承志口一张一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夜凌空看向崇祯道:“皇帝,你该不会真以为这些年的动乱,是魏忠贤,是东厂、锦衣卫搞出来的吧?”

    崇祯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夜凌空又道:“那我问你,如今东、西厂、锦衣卫,形同虚设,你扳倒魏忠贤,迎来众正盈朝,可朝局好过一点吗?”

    崇祯沉吟不语。

    回头看去,朝局、国事,不单没有变好,反而越发败坏。

    过去他一直看不清。

    可现在,迷雾似乎渐渐散去了。

    “大明最大的祸害,就是那些读书人,那些自称忠良,但都黑了心的东林党人!他们为了争权夺利,在朝堂上斗的你死我活,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只不过笔杆子在他们手里,可以用舆论、用书写,来洗清自己,把脏水都栽给别人。”

    “那就是一群硕鼠。”

    “魏忠贤的确是条疯狗,东厂在他手上确实无恶不作,可他恶的主要是那些想要架空皇帝的东林党人,牵狗的绳子始终在你大哥朱由校的手上!”

    崇祯心头一震。

    他的皇位传自他大哥朱由校,因此他兢兢业业,就怕百年之后,愧对列祖列宗,更辜负大哥的一片苦心。

    ‘要做的比自家大哥更好!’

    过去,其一直这般勉励自己勤政爱民,他也以为,自己比大哥做的更好。

    然而......

    “我知道你一直痛心于国家被你大哥败坏,但我问你,你大哥在位期间,朝廷可向百姓加过一毛税赋?你大哥在位期间,关宁可缺过饷银?你在位期间,大明对女真输赢几何?你大哥在位期间,又是如何?”

    “自己好好想想!”

    崇祯暗自思忖。

    过往他没注意这些,此时细想,只看结果,那个一直被他看不起的大哥,似乎各方各面都比他做的更好,甚至好的不是一点半点,这让他顿时有些不能接受,同时又感到迷茫。

    “为什么会这样?”崇祯不能理解。

    夜凌空叹道:“不是说了吗,那些文人握着笔杆子,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你作为皇帝,心里得有自己的一杆秤!”

    “你是皇帝,是这个国家的首脑,整个帝国围绕着你在运转。”

    “想做好一个皇帝,未必要事事躬亲,但一定要清醒,得有自己的眼睛、耳朵、思考,关键要用对人!汉高祖刘邦,谋不如萧何,计不如张良,用兵更不如韩信,而他却能成为一代帝王,为何?懂得知人善任罢了。”

    “锦衣卫、东厂,包括监军,就是皇帝的耳目,怎么用是你的事,你可以用去监察百官的不法之举,去震慑那些贪官污吏,也可以刺探敌国情报,你不用,就会变成聋子、瞎子,百官说什么,你就是什么。”

    “长久以往,自然会令你变得猜忌多疑。”

    “倘若当年你不那么纵容袁崇焕,给辽东安插监军,但不要干涉他做事,那你就知道他私通女是真是假,毛文龙是否跋扈妄为,那么曹化淳给你进谗言,你就不会错信他。

    袁承志闻言,也不经想道:‘是啊,当年如果崇祯给辽东安插监军,我爹就不会蒙受不白之冤了。’

    夜凌空又道:“太祖、成祖,在位期间,多次兴大狱,诛杀官员无数,把一干人等剥皮塞草,可百姓们却无不叫好。”

    “为何......?因为他们杀的都是贪官污吏,都是证据确凿!而证据都是锦衣卫查出来的。”

    “而今你自废耳目,朝臣对你歌功颂德,可百姓是一日不如一日,把你骂个半死,你觉得哪个对你更重要?”

    说完不再多言。

    夜、袁二人耐心等候,周皇后见丈夫似有顾虑,忍不住道:“陛下,臣妾是个妇道人家,不懂朝堂上的事,此事臣妾本不该多言,可臣妾亦知,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这位小先生说的在理。”

    崇祯低头沉吟,忽然道:“皇后,你说朕,是否性情刚愎?”

    “陛下身为帝王,肩负祖宗社稷,眼界自与人不同。就是性子过于刚强,十几年来,不肯听臣妾一句话。”

    崇祯叹道:“连皇后也这样说......看来,朕真的错了!”

    他的内心已经不再迷茫!

    崇祯脸上,罕见的露出一抹轻松的微笑,无论皇后、太子、还是长平公主,都对此感到惊讶。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民是一国之本,跟那些贪官污吏作对,自己不一定会输,但跟百姓作对,大明一定会亡。

    但他不想做个亡国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