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大年初二,刘环一家清早出动,去了几里外的黄村,那是黄友蓉的娘家。

    按照平日里的习惯,他们要吃过午饭才会回来,所以今天上午就刘培文自己在家。

    刘培文这里没亲戚可走,姥姥姥爷都去世了,舅舅也在水寨,太远根本无法走动,唯有回燕京的时候顺路拜访。

    当然了,今年他肯定不会自己看家的,清早起来八九点钟,来看电视的人就凑了十几个,大人小孩都有。

    刘培文很爽快的调好电视,摆到院子里,也不在那看着,就安排李金梁这个孩子头维护秩序,在场的人轮流摇发电机。

    安排好了,他又回到屋里继续写小说。

    《步履不停》是他根据今世记忆中所遭遇的一些事件为基础,融合了前世是枝裕和的经典电影的一些情节,糅合而成。

    电影里的原本故事其实并不复杂,甚至略显平淡。

    在电影里,十五年前,横山夫妇的长子纯平因为救人溺水身亡。之后,横山家渐渐形成了一个传统,每年到纯平忌日这一天,外地的子女都要赶回家中与老人团聚,纪念纯平的去世。这一年,纯平的忌日又到了,次子良多带着妻儿回到老家。由于娶了个二婚的老婆,被父母嫌弃。

    自从长子纯平去世后,父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良多身上,希望他能子承父业,成为救死扶伤的医生。然而良多并没有踏上父亲期望的路,而是自己选择了职业,可惜人生过得并不如意。

    在祭奠大哥的这一个日夜里,一家人同处一室,彼此间的对话透露着无法相互理解的别扭,这种彼此隔阂,直至最终都没有消除。

    然而透过故事的很多细节,却又让人能够明白,原来亲情是以一种这样的形式,在家人之间传递的。

    这种默默无语的温情,不断背负伤痛向前的过程,其实就是大多数人一生的写照。

    电影中是通过多个视角对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展现,而刘培文不打算这样写。

    他打算把这篇小说分为两个主要部分和一段尾声。

    在两个部分里,他分别用儿子和父亲的第一视角把故事各自讲述一遍,通过两个视角下不同的意识感受、情绪、情节发展,将整个故事的全貌展露给读者。

    这样做的好处就是从中很容易体会出两代人的不同情感和观点的相互对立。

    而这种互相补完的结构又避免了用上帝视角下均等地描述每一个人的冷酷和疏离感,让人更能代入其中,带入不同年代的人的思考。

    最后则是一段尾声,讲述三年后,当父亲也终于离世,儿子此刻认识的变化。

    故事不算长,刘培文估算了一下,大概能写个七八万字的样子。

    说起来,他这几个月来来回回写的人物分析和草稿都要有十多万字了。

    这个故事甚至不算有多么大的波澜和冲突,所发生就是在一天必须相处的时光里,亲人之间所暴露出彼此间的不理解、又别扭地表达着对亲人的爱的故事。

    如果说《黎明之前》里故事的精彩程度是十分,可能《步履不停》只有一分。

    但如果论可以反复阅读的细节和能够引发的思考,步履不停的七八万字,足足抵得上两部《黎明之前》。

    此时,儿子视角的部分已经写完,刘培文正准备用一点时间梳理一遍,却见到田小云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树根不在,你还来干嘛?”

    “我来偷东西!”田小云低声道。

    “啊?”刘培文愣了,这是能当着他面说的吗?

    “信啊!”田小云低低的喊了一声,“那天你跟我说之后,我就一直在想,到底是哪里有不同。可是这信都寄给他了,我咋能记得内容?”

    “那你怎么知道,信现在在这屋里?”

    “昨天吃饭的时候,我偷偷进来瞄了几眼,感觉应该在。”田小云此刻的脸色露出属于女孩子的狡黠。

    刘培文是真没想到一向给人笨手笨脚感觉的田小云居然也有搞侦探工作的一天。

    “你找吧,我给你把门。”他站起身来,倚着门口围观田小云的一举一动。

    田小云没花多少功夫,就从刘培德床下的书包里翻出了她写的几封信。

    “我说树根这小子都懂得把信藏起来不让我看,你俩这事儿还用问吗?”刘培文倚着门嘲笑道,“你要不好意思,干脆我去催催,让红英婶上门说亲算了。”

    “呸!不要脸!”田小云涨红了脸,但手里的信可没撒手。

    刘培文凑过来想看,又被她撵到门口站岗。

    穷极无聊的刘培文甚至学起马有才,听起电视来了。

    过了一会儿,就听田小云惊喜的低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刘培文好奇道。

    “哼!”田小云此刻脸色微红,却对着刘培文板起了脸,“不告诉你!”

    说罢,她又重新把信放回书包,塞到床底下。

    “嘿!亏我还好心提醒你,没我你能想得出这事儿?”

    “培文哥!跟我出去看电视去!”田小云根本不听刘培文嘟囔,拽着他就往外走,生怕自己一走刘培文接着就去偷信。

    啊呸!刘培文心中唾弃,我是那种好事儿的人吗?

    有偷信的功夫,直接问树根不就完了?

    等到中午,看电视的人都散了,田小云还不放心,干脆把刘培文拽到自己家吃午饭。

    “你别拽我了!小心让九婶看见!”刘培文好说歹说,终于脱困,锁了门,跟着田小云去了巷子另一头。

    刘环家的位置,是村子北边一个巷子的拐角,从刘环家往右拐,紧挨着的就是李建国、李连生两家,再往东走几十步,到头就是田四的家。

    此刻田四带着红英婶,还有小飞、小雨都去走亲戚了,家里只剩下田小云和她爷爷田老头,不用说,田小云肯定是以照顾爷爷的名义故意错过今天的时间,这才有了空来偷信。

    “爷爷!”培文走过去叫了一声。

    这会太阳正好,老田正在眯着眼晒太阳,见刘培文来了,笑眯眯地说,“咳、培文来啦,坐下歇会儿!饭让小云去做。”

    田小云递给刘培文一个“你不要乱说话”的眼神,扭头进了灶屋。

    刘培文看着眼前眯着眼,一脸慈祥的老人,忽然觉得自己对他的了解非常少。

    “爷爷,这会儿无聊,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这小子,当了作家,看谁都问事,当你写聊斋呢?”老田笑着骂了一句。

    “这不是今天正好有机会嘛,爷爷你当年想必也是英明神武,有话快——不是,有故事都讲讲吧。”

    老田闻言,嘴里嘬着旱烟,半晌没说话。

    就在刘培文以为老头睡着了的时候,老田才开口。

    “正好快吃饭了,我给你讲讲以前吃饭的故事吧。”

    “这故事得从你叔家院里那口井讲起,话说当年那口井,是……

    等田小云从灶屋里出来,把手里的碗放到二人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刘培文的眼角竟是微微有些湿了。

    “爷,你跟培文哥讲啥啦?”她疑神疑鬼地问道。

    “没什么。”刘培文抢答,“爷爷给我讲了一个之前的故事,特别感人。”

    “大过年的,不知道闹嘞啥……”田小云并不相信,但看刘培文不说,只好张罗着开饭!

    吃过午饭,田小云继续采取紧盯战术,刘培文回去写稿子,她就张罗看电视,里里外外地反复走,就怕刘培文去翻看她的信。

    直到下午三点,刘环一家终于回来了,她才松了口气。

    “小云啊!今天可把你累坏了,赶紧回去歇会儿吧!”刘培文终于可以摆脱“监控”,挤着眼对着田小云打趣。

    旁边的刘培德懵懵地看着二人。

    田小云终于是走了。下午刮起了风,电视机又挪回了屋里。

    刘培文坐在桌前沉思良久。

    今天他从老田这里听到的故事,让他想起了前世的一部电影。

    只是真实的世界,往往比艺术作品更加惨烈。

    拿起笔,他开始在稿纸上记录这个故事的点点滴滴,写完之后,他还觉得不满足,感觉缺少很多东西,于是又反身来到堂屋里。

    此时刘环正在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

    刘培文凑过去,低声跟他嘀咕起来。

    刘环听到刘培文的话,苦笑道,“那几年的事儿,我实在是记不清了,要是你爸爸还在,他或许清楚些。”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继续说着。

    “当时我才六七岁。小孩嘛,不会觉得日子苦。

    “那时候我只知道你爷爷指挥大刘庄里的人一块儿结了寨子,把当时整个村都用土墙围了起来,现在的后塘,就是当时取土的地方。

    刘培文想想连绵在整个大刘庄北面长长的后塘,心里想象着当年的规模。

    “哦,对了,田四他们一家就是那时候搬过来的。所以老田说的大体都应该是没错的,他自己那段,我就不知道了。”

    两人讨论的是建国前,中原曾经遇到的一次大饥荒。

    水寨周围并不是当时主要的流民聚集区,再加上刘尚均那时召集人力把村子整个围了起来,日夜守备,外人难入,所以村子里的人基本没有因为饥荒挨饿死亡的。

    只这一件事,就让刘尚均成为了大刘庄村民心中的神。

    在建国前那种兵荒马乱的时代,带着一个村子的人在饥荒中好好活了下来,所付出的成本和血汗不知凡几,其中的困难更不是此时此刻能够想象的。

    更何况他们还是尽其所能救助了一些灾民的。

    “为啥村里老人常说‘大刘庄的刘,是刘尚均的刘’?”刘环开口道。

    “为啥?”刘培文下意识地问道。

    “不是因为那时候你爷爷是地主、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你爷爷是真的救过全村人的命。

    “你问问老田,他投奔过来之前,吃过多久的树皮野菜?没有你爷爷替他说话,村里没有人答应他进来的。

    “那时候你爷爷可是倾家荡产,掏钱掏粮,想尽办法支撑了整个庄子快一年啊。”

    刘环长叹一声

    “你现在让我想,我都想不出来那年头是怎么过来的。”

    刘培文听完,默然无语。

    自古中原膏腴之地,所遭受的那些苦难,真的让人心酸。

    “为啥后来,你爷爷一点事儿没有?为啥你爸当年回来,户口都没有,大队里就能给他找活干?没别的,公道自在人心!”

    刘环口中斩钉截铁,眼中闪过的,是对父辈的敬佩与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