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全忠晃着手里的牛尾刀,笑眯眯盯着文氏诸生。

    “我是个粗人,别的不知道,就知道欠债还钱。

    听文贵叔说,文大老爷在外地当官,把家里的地、油坊、粮行都交给你们打理,四年了,一文钱也没给文家交。

    诸位都是读书明理的人——”

    “文秀回来了,我们马上把钱全送来。”

    “果然都是君子啊,我也不知道这钱有多少,就相信诸位君子能按数交齐了。

    当然了,欠钱四年,利滚利,最后多少,就更不好算了。

    你们先交着,我要是觉得不够,再去各位家商量,我剃头的水平还是挺高的。”

    大家愁眉苦脸,本来多吃多占点,文县令都不能太追究,文县令没了,反而还要交利息。

    大家咬牙也得应承,刀把子在人家手里,文秀的婆家还有印把子,这就没招儿。

    这家伙拿牛尾刀给人剃头,要是一不小心割破了头皮都是小事,要是割了脖子可就活不转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还有——”

    还有?我们可真不欠别的钱了。

    “小姐,拿诸位的礼单给我看看。”

    邵全忠左手翻着礼单,右手拿牛尾刀指着秀才生员们,“你看看,一家才送七八两奠仪,还有送五两的,这是对朝廷忠烈的礼数么?

    将来文大老爷上封三代,一笔写不出两个文字,诸位是不是也跟着光宗耀祖?

    我的意见呢,每家再加三十两奠仪。

    谁不出,谁就是看不起朝廷的封赏,看不起文家的祖宗,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有个屁理啊,我吊孝送八两银子还少么?

    一家三十两?抢钱啊。这叫摊派,比朝廷新设的厘金都狠。

    不过看着牛尾刀的刀尖对着自己,大家谁也不想劳动这位瘟神亲自给自己剃头,赶紧脱身为妙,都纷纷拱手,“有理有理,我们回头就送过来。”

    整个过程,从四人破门而入,到诸位亲戚狼狈而走,另三个兄弟都是一言不发,站在门边当门神来着,就看邵全忠一个人表演了。

    田星投邵全忠可是要做大事的,这种小事邵全忠要是自己都搞不定,也没资格当四兄弟的首领。

    文秀小姐看邵全忠耍无赖,拿着刀子威逼这帮不讲究的叔叔大爷交钱,噗嗤一笑,眼睛里还带着泪花,一时明艳照人。

    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油然而生。孤儿寡母,没有一个顶门立户的男人确实不行啊。

    爹爹殉国,那是意外没办法,可生前提拔了这么个忠心的手下,真是给后人造福了。

    邵哥哥长得那么秀气一个人,粗俗不讲理的样子,可真有男子气概——唉,邵哥哥怎么就没读书,没有功名呢?

    文秀母女其实不缺钱,文大老爷是清官,那两人也从顺义带回来好几千两银子呢,当然钱哪有嫌多的。

    文秀未来的公爹吴文锡据说也是清官,还是有为的名臣。

    在各地当了十几年知府、道台,有多少钱不知道,把泰州最好的园子“三峰园”买下来了,花了一千五百吊钱重新装修,改名“蜇园”,取致仕之后蛰伏家乡之意。

    蜇园是“淮左第一园”,名气仅次于苏州拙政园、扬州个园。能养得起这样一个园子,我大清的“清官”也就那么回事。

    当然要是跟和珅比的话,那就清得不能再清了。

    邵全忠就没注意文秀小姐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他对现在跟自己不是一个阶层的小姐一点心思都没有。

    他四年前要饭去顺义,投同乡文大老爷,目的很单纯,借着文家的势力往上爬。

    别看文大老爷区区一个七品知县,人家座师可是潘阁老。

    潘阁老是谁?这个不重要。潘阁老主持会试,跟文大老爷一起中进士的同年,二甲第十三名叫李鸿章……

    自己不幸,前世没读多少书,转世都没投胎到书香世家,那就得自己拉关系,找贵人提携,

    至于女人,现在自己这身份就不可能找到能看上眼的,嘿嘿,等自己手握重兵再说。

    据自己了解,明年李鸿章就要开始大肆招募淮军了。

    就是没有送文秀的事,自己也准备回乡搞团练。

    到时候借着文大老爷的推荐,成为淮军精锐,搞个“忠”字营,那就是军阀起家的通天大道。

    邵全忠苦心孤诣,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文县令能意外殉国。

    盼了好几年的推荐信没了,一下子把自己计划打乱了。以后怎么走——先搞团练再说吧。

    讨厌的亲戚走了,这边招待吊孝客人的素席还在,兄弟四人到中午了还没吃饭,狼吞虎咽,先填饱肚子再说。

    吃完饭,宋老三撑着船,送文贵老头子回来了。

    邵全忠一把拉住自己的这个兄弟,“我准备从这海陵直接去靖江回家,咱们下次见面再喝酒。

    跟我说说,我们家为啥搬家。”

    宋老三左右看了看,长叹一声,“这事没办法啊。

    朝廷让各地自己办团练抵御长毛和捻子,咱们泰州可出了位好汉,名唤杨永,正在拉队伍。

    杨永黑白两道通吃,自称跟好多山寨的瓢把子都有交情,是咱们当地一霸。

    吴文锡吴老爷受两淮盐运使乔老爷托付,主持咱们泰州的团练,都不得不倚仗他。

    他这团练没拉起多少人,手下都是地痞无赖,这摊派可一点不少。

    这是位死要钱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也要捧个钱场。

    不交钱的,夜黑风高之夜,就会遭贼人洗劫。

    你家那情况你也知道,哪里拿得出钱来?不得已,邵大叔才带着全家搬走了。”

    呦嚯,这是抢我生意的啊。自己家搬家是小事,堵了我上进的道,这就是死仇。

    邵全忠俊秀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杀气,回头看向田星,“大哥,江湖上听说过这个什么杨永的名号么?”

    田星茫然摇头。

    邵全忠心里有底了,这就是个结交土匪拉大旗作虎皮的,不是什么高人。

    田星交往的,不是洪秀全就是张乐行,再不也是杨露禅和董海川这种高手,最次也得是白莲教的首脑,哪里听说过什么泰州一霸?

    这事先放这,先回家见爹娘兄弟们再研究。

    邵全忠再次跟文夫人告辞。

    文夫人对邵全忠感激不尽,已经决意大大帮他个忙,反而没说什么感谢的话。

    兄弟四个在马市买了一匹新马,不求多神骏能跑,一定要体型高大,能驮动张斯文的,四匹马直奔靖江而去。

    靖江离海陵相当近,紧靠着长江边,现在属通州管辖。

    四人第二天下午就到了靖江,一打听新搬过来的老邵家,马上就有人指路。

    老邵家在荒凉的河滩边搭了个临时的草房。

    这边风景不错,就是因为当不了港口,河滩上石头又多,没有经济价值,外来户才能在此安身。

    四匹马来至江边,一眼就看到江边孤零零的草房。嗯,跟邵全忠在潮白河边的破屋子一个风格——都是穷闹的。

    远远地,就看到草房边居然停了几匹马,家里还能来骑马的贵客?

    邵全忠忽然脸色不对,只见老娘披头散发,跪在沙滩上,嗓音都破音了,“杨老爷,我们真没钱,求求你放过我们那口子吧。”

    一个彪形大汉,外表跟粘上胡子的天行者差不多,一把把老娘推到一边,照着屋外的老爷子邵树才就来了一个大脖溜。

    “没钱怎么五口人有饭吃没饿死?没事生这么多孩子,不会卖俩?

    告诉你,跑到通州来也不行,我杨永通泰两州横行,这份子钱一样得交。

    要是搞不定你这个钉子户,谁还肯给我们交份子?赶紧去借印子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