蜇园,皆绿山房。

    房前遍植腊梅,大雪刚过,梅枝上犹挂白雪,腊梅已经花蕊初绽,傲雪凌霜。

    此正是文人雅士汇集,佳作频出之时。

    李秀成大破江南大营,建立苏福省,江南吃紧。陈玉成西进武昌,意图围魏救赵,解安庆之围,湖北吃紧。

    我大清前方处处吃紧,皆绿山房里觥筹交错,雅人汇集,珍馐满桌,这边正在紧吃。

    没事,我大清家大业大,不怕吃。

    乔大人说是设宴给邵全忠庆功,其实他这次雅宴筹划已久,就等着梅花开的时候,来蜇园赏梅呢。

    因此虽称庆功宴,坐上并无泰州知州啦,绿营把总啦这类庆功宴应该到的俗人,皆是诗词皆精的雅士。

    吴文锡端着酒杯站起来,“乔大人坐镇两淮,自驾临泰州以来,溱湖水匪绝迹、盐枭侯博秋授首,通泰扬三州平安无事,百姓安居乐业,此皆乔大人之功也。

    淮军初立,廓清三州,扫除顽匪,乔大人文治武功,为我大清之南天一柱,为我大清担更重的担子指日可待。

    诸君请畅饮,为乔大人贺!”

    众人一起举杯,马屁之声不绝于耳。

    一团和气中,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轻起。

    “梅蕊腊前破,梅花年后多。绝知春意好,最奈客愁何。

    唉,家乡江阴还在粤匪蹂躏之下,在下客居泰州,衣食无着,虽临盛景,却无佳作可出啊。”

    众人一起瞪煞风景的这个傻帽,嗯,大才子蒋春霖。

    这家伙只当了几年盐场大使那种八品小官,不懂讨好上级,也不会靠盐吃盐搞钱,现在已经被撵回来赋闲,当然是牢骚满腹。

    吴文锡无奈摇头。

    他早就看出蒋春霖无经世之才,就是个适合“细雨骑驴入剑门”的穷酸文人,当不了官,只适合“且填词去”,活该你衣食无着。

    他曾警告大儿子吴子义不要跟这个穷酸交往,免得粘上晦气。

    奈何这个穷酸在文坛名气大,这种需要给乔大人歌功颂德的场合,还是少不了文人捧臭脚的,就把他请来了。

    谁知狗肉就是上不了筵席,指着你来两句助兴而已,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一时冷场,吴福蹑手蹑脚进堂,生怕打扰了老爷们的雅兴,“老爷,邵全忠到了。”

    军靴踏在廊间石板路的咔咔声传来,门帘一挑,邵全忠一身戎装而入。

    青呢军装武装带,挎着手枪,腰佩西洋指挥刀。

    头戴大檐帽,身披呢子大衣,一身血腥气,跟这个宴会的气氛格格不入。

    进门脱帽,朝乔松年跪倒,“参见义父。”

    站起来,戴好军帽,后脚跟一碰,啪一个敬礼,“参见吴大人!”

    蒋春霖扇了扇鼻子,“听说他在瓜洲又杀了六百多人?屠夫来此风雅之地,大煞风景。”

    吴文锡更是不满,瞪了蒋大才子一眼。

    这位屠夫才是主客啊,你有什么资格品评乔大人的义子?

    咳了一声,“雨亭作战辛苦,没有雨亭亲冒矢石,斩杀贼寇,诸位雅士哪会有吟诗作赋的机会?

    雨亭,来,坐到我身边来。”

    邵全忠脱帽入座,乔松年笑眯眯看向义子,“雨亭这次,十三天就拿下了瓜洲,打得干净利落。

    听说瓜洲在雨亭治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雨亭你练的兵,为父甚为满意。

    我已保举你署从六品的盐运判官,以后一定要多立战功。”

    “孩儿谨遵义父教诲。”

    “来来来,欢迎雨亭凯旋而归,大家干一杯!”

    众人举杯,一饮而尽,乔松年叹了口气,“侯霸天虽灭,这盐运之利要想收上来,发给你们淮军,总得有几个月运营。

    为父暂时是没有银子给你们了,这段时间,雨亭有何打算啊?”

    “孩儿这就向义父汇报。”

    邵全忠提高了声音,“斯文!”

    张斯文带着几个亲兵,昂首挺胸而入,打量了下屋内的格局,指了指堂中花鸟巨画。

    两个亲兵打开一个大卷轴,将一副长江下游两岸地形图挂了上去。

    邵全忠酒也不喝了,戴上军帽,从兜里掏出白手套戴上,接过张斯文递过来的一根教鞭,首先指向金陵。

    “如今我大清军队,正围攻金陵。但金陵防守严密,卑职认为,几年内是打不下来的,这里只能拉锯。”

    “这里苏常、杭州一带,江南大营被粤匪李秀成部击破。苏南浙北已无我大清成建制部队。

    李秀成建立了伪苏福省,意图打下上海滩,全取江南富庶之地,截断我大清北运钱粮之路。

    但上海滩有英法盟友舰队支持,洋枪队还会大大扩军,粤匪是打不下来的。

    这里也会一直在嘉兴、青浦、宁波一带拉锯,有洋鬼子帮咱们顶几年,不会有大的格局变动。”

    “这里,湘军正在围攻安庆。粤匪陈玉成部汇合捻匪龚得树、孙葵星部,纠集十万众,盘踞桐城,欲解安庆之围。

    本月初,陈玉成部攻打枞(zōng)阳失利,接应安庆的计划失败,下一步应该是入湖北,逼近武昌,意图围魏救赵。

    我江北官军围剿陈玉成部,没有一两年时间是办不到的。

    所以根据卑职判断,一两年时间内,剿粤匪的格局不会有太大变化。

    咱们淮军目前弱小,不急着参加几万人的战场去当炮灰。

    这两年时间,就是咱们练出一只精兵的大好时机,高筑墙、广积粮、练精兵,以待天时。

    待粤匪疲敝,精锐被湘军、朝廷江北大军消耗得差不多,我淮军以锋锐之势加入战场,一举奠定胜负,打进金陵去,活捉洪逆,为义父建泼天之功。”

    乔松年轻轻鼓掌,“好!就按雨亭你说的办。

    淮军不急扩军,先练出两营种子。待为父将两淮盐业捋顺,钱粮大增后,有了钱粮,再扩军备战。”

    吴文锡连忙拍马屁,“乔大人运筹帷幄,雨亭知兵善战,退可保我两淮百姓平安,进可灭粤匪建不世之功。

    有乔大人主理,有雨亭辅佐,真我泰州之幸也。”

    邵全忠一个立正,“孩儿汇报完毕,一介武夫,也不适合这个风雅筵席,孩儿告退。”

    乔大人点头允诺,邵全忠一挥手,张斯文领人卷起地图,准备跟邵全忠回圩子。

    身后传来蒋春霖懒洋洋的声音,“好好的一场雅士聚会,变成了作战会议,武夫粗鄙之气溢出,实大煞风景。”

    众官一起对蒋春霖怒目而视,蒋春霖昂然不惧,我官都没了我怕谁?

    “我说错了么?叫邵屠夫做两句诗来听,比我做得好,我把话吞回去。”

    邵全忠一扶指挥刀,望了望窗外的梅花,信口来了两句,“红梅好似英雄血,点点斑斑染征袍!”

    转身昂然出门,只听到整齐的军靴声,渐渐远去。

    宴会上一静,随即是轰然真心的叫好声,乔松年抚须自得,“吾儿英雄气凛然,不错不错。”

    蒋春霖呆坐不语,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