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多朝鲜兵怀揣着饷银粮食,和对天朝刘把总的无尽感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然后,往汉城方向溃逃而去。

    留下金应河和大明将领们,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很尴尬。

    半个时辰前,刘招孙单独召集回国的朝鲜将领,给各人赠送了银子,又很神秘的说了些话,其他人都没听到,搞得像无间道一样。

    为了给朝鲜兵发回家路费,刘招孙花光了他的银子,还向康应乾乔一琦借了几千两。

    两个倒霉的文官监军把全部希望都押在刘把总身上,不止是借钱,文官的脸面,也被他丢尽了。

    借出去的钱是沉没成本,也不指望刘招孙以后能还。

    吕不韦奇货可居的道理,大家都知道。

    眼下刘把总就是奇货,跟在后面越来越多的辽东流民,更是奇货中的极品。

    作为监军,自己所监督的军队“击溃奴贼,收复辽民”,这样的奏疏报给朝廷,带给两人的受益,可比几千两银子多多了。

    金应河没有和士兵们一起跨过鸭绿江,而是选择留下,带着两个偏将和八百多名弓手,追随天朝军队。

    金应河是这个时代忠君爱国的典型,虽然他对天朝文官贪财武将怕死的现状很不满,不过眼前这位刘把总,却不是贪官也不是蛀虫,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汉。

    大军离开宽甸后,一路向西北前进,沿途继续有辽东难民加入。

    努尔哈赤在北边磨刀霍霍,辽人不是傻子,杜松马林惨败的消息早已传遍辽中,很多人不想当包衣,于是就撒开脚丫子朝南边逃。

    刘招孙对这些辽民来者不拒,既然都在逃难,不如搭个伙。

    刘把总对搭伙的要求很低,只要自带粮草,不拖累大军就行。

    穿越者虽然善良,但毕竟不是圣母院出身,带上所有人去辽阳,努尔哈赤没打过来,自己就先崩溃了。

    这个时期辽东还没完全乱起来,努尔哈赤这位“千古一帝”,也还没暴露出杀人狂的面目。

    大部分辽人能混个温饱,不至于饿死,所以来投奔刘招孙的人,基本都带了些粮食。

    “刘把总,回到沈阳,你当与经略和舟共济,不可意气用事,刘总兵已经殉国,他和经略的那些恩怨,就让他过去。有此次大功,皇上必定不会责怪杨大人,说不定让他继续留在辽东,咱们仰仗他的地方还有很多,不要把关系搞僵了。”

    距离沈阳还有两百里,康应乾便开始喋喋不休,反复给刘招孙说明其中利害关系,搞得刘招孙好像是个弱智。

    刘招孙对上辈人的恩怨,并不十分清楚,只听人说过,当年在朝鲜,杨镐嫉妒他义父战功,在背后捣鬼,后来又借口刘綎在贵州贪污,上书弹劾,导致刘綎被免去封赏,抑郁了很久。

    “康大人放心,我知道如何做,经略大人用兵如何,末将不知,不过他在登州担任海防道时,颇知粮草后勤,总能让上官满意,这次咱们带了这么多人,只有他才能把难民安置妥当。”

    康应乾点头称是,他不由感慨,刘招孙对上官履历竟然了解的如此清晰,比自己知道的还多。

    刘招孙带领的队伍,人数已经膨胀到四五万人,陆续还有难民加入。

    队伍在山路上行进,队首队尾长度超过十里,浩浩荡荡,像条巨龙。这阵势,搞得比半个多月前刘綎带领大家去打建奴还要气派。

    刘招孙已经创造了一个历史,他成为大明历史上带兵最多的把总,没有之一。

    家丁头子裴大虎、准镇抚司小旗沈炼,率领众家丁,及时核实难民身份,将混迹难民的建奴细作全部斩首,一下子就砍了一百多号人,也狠狠震慑了一下那些兵油子。

    努尔哈赤擅长用间,这招在刘招孙这里就不好使了。

    等到了沈阳,刘招孙会在城中严查奸细,他相信,这次,绝不会再发生奴贼里应外合攻取沈阳这样的事。

    秦建勋率领川兵跟随而来,听说建奴可能要攻打沈阳,他这几天很有兴趣,天天在刘招孙身边询问东路军和镶蓝旗作战的细节,搞得刘招孙很烦。

    刘招孙很想告诉这位少年,努尔哈赤接下来的目标是开原、铁岭,是叶赫,最后才是沈阳。

    不过,他担心军机泄露,让后金方面改变行动计划,明军便将陷于更不利的地位。

    开原城作为辽东重镇,为辽东地区北路屯兵城,在军事意义上仅次于沈阳、广宁。

    开原西遏蒙古,北控海西,东逼建州,南屏沈辽,犹如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剑,插在辽北大地,震慑着蒙古、叶赫和建州。

    萨尔浒之战后,开原对后金来说是一道屏障,它将建州和叶赫分割,要想真正统一女真,攻占开原势在必行。

    在原本历史位面上,此时的努尔哈赤一面派人安抚朝鲜,一面准备进攻开原,进攻开原的具体时间在万历四十七年六月中旬。

    在刘招孙的努力下,朝鲜兵已经回国,安抚朝鲜这个方略,努尔哈赤就不用去想了。

    如果建奴真的还想去安抚,刘招孙在朝鲜也留有后手,一定会给自我感觉良好的努尔哈赤一个大大的惊喜。

    至于开原,刘招孙必须在三个月时间内,整顿兵马,协助防护开原,尽力将辽东沦陷的时间往后拖延。

    “那支随你们川兵一起来援助的广西狼兵,现在何处?”

    刘招孙抬头望向秦建勋,询问广西狼兵的下落,这支土司客兵在辽东很不受待见,自从调到沈阳,便与辽镇冲突不断,辽镇将官们恨不能将其除之而后快。

    秦建勋一脸茫然,五日前,他们和狼兵在宽甸分开,便再没有见过这支人马踪迹。

    “狼兵骁勇,或许是去抢建奴了。”

    刘招孙这话只是玩笑,果然如义父所言,这土司狼兵,强则强矣,扰民起来一点也不含糊,发起疯来,连建奴都不放过。

    如果这支人马越过宽甸,继续往北,很大概率上会和建奴干上一仗,也或许像原本历史位面上的东路军那样,沿途抢劫建奴小的城寨,最后被后金军大股部队包围歼灭。

    不过现在刘招孙对狼兵,是能躲多远便躲多远,避之唯恐不及。

    他麾下这几万人马,经过几日打磨,好不容易有了点军纪约束,若是被狼兵影响,怕又成一盘散沙了。

    刘招孙暗暗下定决心,等稳定下来,要先进行筛选,将军中的兵油子、老弱病残淘汰掉,然后开始按照戚帅的练兵方法,严格训练,令行禁止,锻造出一支真正的强军。

    沿途陆续经过一些屯堡,堡内驻守明军,提前得到消息,见这么多人马过来,尤其当看到马车上密密麻麻的真夷首级,大家很自觉献出粮草物资,生怕这些客兵来抢。

    不止是明军屯堡,宽甸至沈阳沿途的豪绅大族、道门堂口,在刘招孙兵威之下,都纷纷自觉交纳粮草,以免这些客兵发疯抢劫。

    作为大军统帅,刘招孙对这种强行化缘的行为很是不满,但也无力阻止,否则这几万人便会立即土崩瓦解。

    这个时代除了戚家军等极少数极品,各地明军基本都这么干,行军打仗路过沿途州县,偷鸡摸狗,无所不为。

    辽镇地头蛇李如柏,还没和后金军接触,便吓得屁股尿流,在逃跑路上还不忘记抢劫一把辽东老铁。

    至于崇祯年间的吴桥兵变,导火线也是因为孔有德部下士兵在吴桥偷了一支鸡。

    相比这些渣渣,刘招孙他们没有主动抢劫,已经算是仁义之师了。

    对主动送上门来的物资,肯定是要接收的,不过也只是象征性的收一点,他不想因为这点粮食去得罪辽东的地头蛇们。

    大军走走停停,三月十九日,沈阳在望,距离只有三十里路程,四万多人稍作休整,刘招孙派家丁先行进城,向经略大人禀报说明东路军凯旋归来。

    刘招孙在几位心腹将领簇拥下,到附近玄元观进香。

    鬼神之事,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

    穿越过来后,为了生存,刘招孙杀人无数,东路军在他的干预影响下,勉强击溃镶蓝旗,一战下来血流成河,可谓一将功成万骨枯。

    眼下自己掌握上万人马,兵已经有了,辽饷也在路上。

    马上就要进入沈阳,这里可能是自己建功立业的起点,也可能是他的终点。

    面对这样的压力,要说心里没有一点点想法,那是不可能的。

    众人在道观烧了香,拜了拜真武大帝。便在道观中散步,裴大虎凑到刘招孙身边道:

    “十三爷,玄元观的张道士,昨日送了五百石粮食,够咱们吃好几天呢!”

    “哦,”刘招孙微微一笑,“道士还真是有钱!”

    永乐宣德之后,大明各地藩王领兵、行政权力陆续被朝廷剥夺。

    一些不甘心于造人事业的藩王,便将闲余精力投入到艺术和宗教中。

    在这种背景下,道教活动几乎成为藩王们的标配,他们赞助道教活动,收留游方道士,编纂道家经典,当然也会炼丹筑基,总之为繁荣道家文化做出了杰出贡献。

    从这点来看,明世宗朱厚熜信道并非偶然,当年他还未登基,在安陆兴王府做藩王时,便已经对道教产生兴趣。

    永乐年间,朱棣将辽王、韩王,宁王移藩关中,从此辽东便再无藩王,道教传播也比不得内地繁华。

    “将军,师父这几日不在道观中,去了宽甸那边,说是去超度故人了。”

    明眸皓齿的小道童不无遗憾对刘招孙道。

    刘招孙穿着件宽袖皂缘,皂条软巾的垂带便服,立于一颗古松之下,颇有几分张三丰祖师爷的神韵。

    “可惜了,看来你家师傅不仅悲天悯人,还懂得些物理超度,真乃无量天尊,好!”

    漫步道观之中,但见古树林立,香火鼎盛,清风徐来,沁人心脾,让人隐约不觉有遗世独立翩然退隐之意。

    玄元观正殿,一丈多高的真武大帝神像前面,跪着的杀人如麻的刘把总。

    真武大帝披发跣足,端坐于殿堂之上,旁边塑有龟、蛇二将。金童、玉女看起来都很善良。

    刘招孙心底默默祷告:

    “玄天上帝、佑圣真君、三清上圣,诸天高真,一切大神,悯念垂慈,鉴纳祈祷,愿赐惠泽,普佑世人,愿赐恩光,拯危救苦。助我驱除鞑虏,挽救天下苍生!必给你老人家重塑金身!”

    家丁早将东路军返回的消息报给经略大人,杨镐大喜过望,亲率一众辽东官员、客兵将领,出城三里迎接。

    沈阳城南,刘招孙立于马上,头戴白布,锁子甲上披着白色孝服。

    身后,浩浩荡荡的辽东难民,纷纷朝经略大人这边望来。

    一些人低声咒骂,都是杨镐害的他们家破人亡。

    刘招孙令下面兵士喝止难民,自己快步上前,一队文官武将簇拥着的一个胡须花白的高级文官。

    刘招孙来到那文官身前,猜想他便是经略杨镐,于是单膝下跪。

    “末将刘招孙,叩见经略大人!甲胄不便,仅以军礼见!望经略恕罪!”

    杨镐连忙快步上前,一把扶起刘招孙,上下打量他一番,又看了看身后马车上的棺木,感慨道:

    “刘总兵征战沙场一生,大小百余战,没想到最后在辽东殉难,哎!”

    老冤家静静躺在棺材里,无声无息,杨镐只感觉世事如烟,命运跌宕,若不是刘招孙今日回来,他的请罪奏疏就要发往京师了。

    在背后一众武将充满嫉妒的眼神中,杨镐拉住刘招孙手,像长辈叮嘱晚辈那样,语重心长道:

    “早听省吾提起你,今日得见,果然英雄少年,相貌不凡,胆识过人,上次你率兵夜袭奴贼大营,本官也早知道了!已经上报兵部,给你请功!”

    刘招孙心里呵呵一笑,刘綎若是在杨镐面前提起自己,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杀了一千多个鞑子,还有这么多包衣,难得啊,当年成化犁庭,亦不过如此!本官当再奏报吾皇,再次为你和将士们请功!眼下辽东正是用人之际,可惜刘总兵去了,本官必要给你升任游击、参将!”

    刘招孙心中大喜,他原本以为自己把总出身,这次虽然立功,最多就给个千户,没想到杨镐一出口就是参将游击,搞得大明武将升迁很容易似得。

    他连忙再次跪下,大声道:

    “此战皆是经略大人运筹之功,大人用人之神,末将早有耳闻,末将当年在朝鲜,便常聆听经略大人教诲,效法经略大人,以忠义鼓舞士卒,报效皇恩!监军康大人、乔大人对末将亦是勉励鞭策,粮草物资,皆是充足供应,朝鲜兵骁勇善战,辽人鼎力相助······末将侥幸击退奴贼,得此斩获,何敢居功!”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杨镐微微一笑,胡须愉快地抖动。

    看眼前这个刘招孙,最多也就二十出头,还能在二十年前聆听自己教诲,这不是扯淡吗?

    不过大家都是演技派,这些场面话,就不用去追究了。

    杨镐再次打量刘招孙一番,这才发现刘招孙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如玉树之林立。

    看到他,杨镐就想起了嵇康、潘安以及前朝的张太岳。

    “美男子啊!”

    此子熟于战阵,立如此大功,对上官还这么谦和,关键样貌不凡。

    哪像他义父刘綎,简直是个牛脾气,哎,同样是为将,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杨镐赶忙上前再次扶起刘招孙,凑到刘招孙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

    “刘把总,你可曾娶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