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应乾胡须颤抖,拂袖便要离去。

    刘招孙无心和这老油条过多解释,急忙道:

    “康监军要去哪里?城中文官大都殉国,诸事繁杂,本官忙于军务,还请多多分担一些。”

    “分担?老夫力不从心。”

    康应乾轻哼一声,却是大喜。

    此战之后,刘招孙在辽东必是一方诸侯,若投靠此人,比做个知府县令强多了。

    想到这里,康应乾假装为难道:

    “本官现在便去府衙,清理案牍,将开原田亩鱼鳞图册都给你查清楚,免得奸人乘机冒领。”

    刘招孙连忙谢道:

    “开原百姓有福了,有康大人在,百姓便有地方住,有饭吃,本官替他们谢过大人。至于田地嘛,本官只要死人的,暂时不和活人争,”

    “刘参将,你悲天悯人,与世无争,老夫钦佩。只是经历此番兵灾,开原百姓逃离,空出几万亩无主之地,你不去占,辽东这些豪强大户,可不会心慈手软。”

    这康应乾虽心狠手辣,做起事来却颇有条理,一下子就能抓住土地这个重点,刘招孙不由对这老头高看一眼,淡淡道:

    “本官说了,不抢大户,只占死人的地。至于逃亡百姓的田亩,应该不多,送给他们,作为本官来开城的见面礼,雨露共沾,才能长远,”

    “舍身饲虎!愚钝如此,可笑!那些大户岂是你喂得饱的?!”

    康应乾气的胡须抖动,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冷静下来,觉得刘招孙另有所图,叹息一声:

    “罢了,老夫也不知你所欲何为,安抚百姓,收买人心这等好事,你且去做;清查田契,得罪豪强,这些脏活,便让老夫去做,刘参将,如此可遂你所愿了吧?”

    刘招孙哑然失笑,这老头子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康大人,城中混乱,乱兵四起,很不太平,本官还是派几个心腹家丁护卫你吧。”

    康应乾已经走出好远,听到这话,使劲对刘招孙摇摇手,骂道:

    “监视就说监视,说什么护卫,老夫自有家丁护卫!不需要你护卫!王三儿!王三儿!狗日的家丁都死哪儿了?”

    刘招孙望着康应乾远去背影,嘴角露出淡淡笑容,良久,才意味深长道:

    “康监军,这次你可别再反水了。”

    旁边金虞姬杀心顿起,怒道:

    “官人,这老头留不得,早晚坏了大事,不如杀了!”

    金虞姬身姿挺拔俏丽,腰间梅花匕首寒光逼人,她冷目灼灼,立于皎洁月光下,显得分外冷艳动人。

    刘招孙对冷艳少女暖暖一笑,平心静气道:

    “我知你报仇心切,想早日灭了建奴,只是杀心太重,会反噬自己,人命至贵,康监军这样的人才,能用就用吧,你且回去,护好杨老爷,今夜开原城又是一场杀戮!去吧!”

    金虞姬脸色绯红,官人既已开口,她便只有听从,于是含情脉脉,打马离去。

    片刻之后,北门响起片甲叶震动之声,如银瓶乍破,水银浆迸。

    刘招孙回头望着城中燃烧的火光,心中默默念:

    “好,今夜,本官就要证道!告诉你们,什么是大道!”

    开原北门,追击镶蓝旗的战兵回来了。

    来不及清点战果,刘招孙就要让他们继续战斗。

    连同白杆兵、狼兵,能战者只剩三千七百人。

    受伤未死的战兵超过八百人,幸而还有五千多辽民苦苦跟随。

    刘招孙令人将伤兵就近安置在百姓家中,城中很多百姓已被溃兵乱民屠戮一空,极是悲惨。

    北门附近的归圆寺,主持虚空子目睹明军与建奴血战,感于刘参将忠勇,主动腾出寺院厢房给伤兵居住。

    刘招孙甚为感动,与主持一番攀谈,隐隐有出家之意,表示愿意做个俗家和尚。

    受伤的人需要休息,能战者却还要继续战斗。

    刘招孙下令,四门各安排八百人驻守,在城门外扎营休整,把总旗总轮值夜巡,天亮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出城门,否则立即斩首。

    刘招孙准备挑选三百战兵,斩杀溃兵乱民。

    战兵一日鏖战,各人困乏已极,刘招孙也知道这些,不过尽管如此,也要坚持下去。

    今晚至关重要,是占据开原的收官之战。

    作为穿越者,刘招孙相信人性,不过却不愿去考验人性。

    狼兵、白杆兵、宣大、蓟镇兵混杂在一起,军纪堪忧。

    如果现在让战兵进入城中,夜幕之下,面对金银珠宝和衣衫不整的女人,这些大头兵会做出什么事,谁也不能保证。

    刘招孙不想再多出三千溃兵。

    他更不想让之前的努力都化作泡影。

    在各营把总协助下,很快抽调出三百南兵,他们中很多人都是戚金在南方训练过的义乌兵,刘招孙看这些人气质,明显与其他军士不同。

    “捕杀溃兵,是镇抚兵职责,不过事急从权,溃兵乱民太多,镇抚兵人手不够,所以,要你们随本官去杀人!”

    “进城之后,凡有手持刀枪棍棒,不肯缴械者,一律当做建奴细作,就地斩杀!”

    入夜之后,开原城中,火光冲天,黑夜中传来女人凄厉尖叫。

    刘招孙扬起骑枪,冷冷望向这座正在燃烧的城池,策马向火光最亮处冲去。

    几名家丁连忙跟上去,排成整齐队列的南兵跟在参将大人后面,各人打着火把,手持长枪重刀。

    这些战兵刚刚追杀鞑子回来,各人脸上都沾有血迹,杀气腾腾。

    他们对刘招孙唯命是从,参将大人指向何处,他们便杀向何处。

    东门大街。

    黯淡的月光下,一个怀抱婴孩的女人,脚步蹒跚,边哭边跑。

    她身上棉袍被扯下大半,白花花胳膊露出外面。

    忽然,女人脚下不稳,摔在了地上,怀中的婴孩哇哇大哭。

    在她身后不远,两个陕西镇溃兵,怀里装着金银首饰,满脸淫笑朝女人爬来。

    “小娘子,哪里跑,你家男人都给哦们杀光了,你还要去哪里?”

    “别过来,别。”

    女人双眼圆睁,惊恐望着四周,又看着怀中婴孩,最后望向街边石牌,一头撞去。

    就在她撞去的前一秒,街道拐角,传来哒哒马蹄声。

    溃兵回头朝街角望去,却见那边出现个马兵,马上一人,手持骑枪,正朝这边冲来。

    两人互看一眼,拔出顺刀,指向那人,一个溃兵上前道:

    “兄弟,南街还有银子,有女人,去那边抢,咱是夜不收,别打咱们主意····”

    他话没说完,身子被迎面冲来的战马撞飞了出去,还没落地,脖颈又被骑枪刺了个对穿。

    马兵突袭速度之快,肉眼根本无法看清,他的同伴大叫一声,丢下银子,转身就跑。

    刘招孙勒马停住,俯身亲抚马鬃,看那溃兵跑出十几步,忽然策马,手中骑枪猛地掷出。

    溃兵乃是陕西镇夜不收出身,身手不凡,刚才在南街屠了两户辽民,抢了几十两银子,两人正准备享用这个小娘子,不想遇上这个杀星。

    他沿街道往前奔跑,手指却按住刀鞘,只等后面马匹上前,便回刀斩杀马兵。

    回刀斩是夜不收的必杀技,这时后面骑枪先行杀来,他连忙俯身躲避,枪尖贴着后背飞过去。

    “死!”

    刘招孙紧随其后,没给对手任何机会,马刀斜斜划过那人脖颈,将那溃兵头颅斩落。

    这时,后面两个家丁才终于跟上参将大人,策马上前助战。

    刘招孙驱马走到女人身边,女人瑟瑟发抖,显然把参将大人也当成了乱兵。

    刘招孙翻身下马,见那女人衣衫被扯烂,看她可怜,便将自己披风取下。

    “本官乃开原参将,我等是来保护辽民的,今晚街面上不太平,带上孩子,快回家去吧!”

    女人迟疑了一会儿,才将披风披在身上,鼓足勇气道:

    “小女代开原辽人感恩将军,敢,敢问将军高姓大名?日后相报。”

    刘招孙在家丁簇拥下,策马向溃兵们聚集的南街赶去,走了几步,回头道:

    “我是刘招孙,我是来保护辽人的。”

    刘招孙走出很远,女人喃喃自语。

    “将军真是大好人。”

    是夜,大好人刘招孙率战兵大开杀戒,一直杀到后半夜,共计斩杀溃兵乱民三百五十余人,生擒三百六十人。

    好在这些溃兵都是乌合之众,毫无战心,三百战兵损失轻微,只伤了十几人。

    对开原城而言,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

    不止是刘招孙彻夜难眠,城中大户富户,豪强人家,皆是胆战心惊,生怕被溃兵劫掠。

    海防道殉国,总兵战死,开原文官死了大半,陷入无秩序状态,地方豪强无不紧闭院门,增派家丁,他们虽是地头蛇,却也惧怕外面那些强龙。

    不管是鞑子还是溃兵,都是地头蛇惹不起的。

    遭遇乱世,若是遇上这样的兵灾,一夜之间,祖辈几代积攒的财富便会被抢掠一空,全家性命也不能保住。

    豪强大户与辽镇盘根错节,他们不害怕鞑子,却怕那些气势汹汹的南兵。

    豪强至少还能和北边的女真人搭上话,而对刘参将,他们还很陌生·······

    次日清晨,刘招孙在大帐中小憩半个时辰,金虞姬在旁边服侍,醒来便立即赶往桂圆寺。

    一夜过后,八百伤兵,又死了一百多人,剩余的很多伤势严重,估计也活不成了。

    开原城中,药材匮乏,郎中都逃光了。

    正在刘招孙无计可施时,归圆寺的和尚出来了。

    方丈大师慷慨解囊,无偿送给伤兵药材医治。

    “和尚还是挺好的,也有钱,”

    刘招孙喃喃自语。

    和尚懂医术,而且愿意免费给伤兵医治,刘招孙感动不已,口称以后一定给佛祖捐个金身。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欠沈阳那边道观一个金身。

    这些伤兵都是参将大人嫡系,所以一个都不能放弃,能救活一个便是一个。

    桂圆寺禅房内。

    须眉皆白的方丈虚空子邀请刘招孙共进斋饭。

    古老的寺庙,在朦胧晨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昨晚,刘招孙杀人无数,今日,他又要杀人,中午要处决擒获的溃兵。

    苍苍桂圆寺,杳杳钟罄音。

    悠扬缥缈的钟声让人有出世之感,可惜吃斋念佛不是大道,也不能拯救天下苍生。

    老和尚仔细打量着武夫,蒲团之上,刘招孙满脸血污,披头散发,紧闭双眼,呼吸匀称,若有所思,恍如高僧入定。

    其实他是睡着了。

    “善哉善哉,我佛慈悲,终能感化这武夫,也算贫僧功德一件了,”

    虚空子颇为自得,他知道这刘招孙杀戮太深,今日又要在城中杀人,若能让这屠夫皈依我佛,功德自然无量。

    “刘施主,正所谓这一世你杀他,下一世他杀你,再在后面某一世又是他杀你,戒就是停不下来!在相互你杀他,他杀你的不断轮回中,一方停止了,不杀了,自然这个相互杀的轮回也就停了,那么在杀的这个业果中也就解脱了...”

    刘招孙鼾声停止,忽然睁开眼睛。

    方丈微笑,以为刘招孙顿悟了。

    “方丈慈悲为怀,能否再借给本官一些粮·····”

    半个时辰后,十辆装满粮食的马车从寺院缓缓驶出。

    参将大人这波反向化缘的操作让老和尚窒息,虚空子虽然很不情愿,还是借给他两百五十石小麦。

    如此以来,勉强解了大军燃眉之急。

    尽管如此,军中粮食也只够五天食用。

    若搞不到粮草,刘招孙也顾不上什么大道,只有去抢大户了。

    眼前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便是尽快恢复开原城正常秩序。

    这也是他昨晚拒绝康应乾的原因之一。

    大家都不是傻子,单纯的抢劫,只会加快辽人投靠后金的脚步。

    开原乃四战之地。

    北边是后金,西边蒙古,海西,南边是辽阳沈阳。

    除了海西女真和自己若即若离,周边势力已经被他开罪完了。

    如果现在还要在内部搞大清洗,那就是嫌自己命太长了。

    在实力不允许的情况下,必须要把敌人搞得少少的,把朋友搞得多多的。

    这就是大道。

    “和尚真有钱啊。”

    刘招孙坐在马车哼着小曲儿,发自内心的感慨道。

    临行时,老和尚将刘招孙送出好远,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说参将大人颇有慧根,将来或成佛,赐刘招孙法号为言舍。

    刘招孙双手合十,态度虔诚。

    “阿弥陀佛,多谢虚空师傅赐弟子法号,只是本官今日还要超度众人,物理超度,改日再来聆听教诲!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