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国营饭店吃过米粉,周长城和万云往电机厂的那条路上走去。

    陆师哥和魏嫂子租的房子,是在厂职工宿舍后头的一条老街,叫坝子街。

    坝子街长有一里多,白墙灰瓦的老屋舍,摇摇欲坠的模样,墙上遗留了一些六七十年代大运动时的红色标语,白色墙皮一碰就掉,露出里面的黄泥砖,老老旧旧的一条街,住满了人。

    老屋舍正面是一大片菜地,再往前头走几分钟就是电机厂,背后有一条小河,四周居民把生活污水都往里面排,脏脏臭臭的,环境不太好。

    可就是这么一个地方,陆师哥租的小房间,每个月都要给二十块钱,还不算上灯油火蜡和其他日常开销。

    “陆师哥和嫂子前天去临县帮忙调试机器了,半个月后才回来。”周长城边走边和万云说起自己的两个师哥,其实是陆国强偷偷接的私活,但对外他们都说是借调过去调试机器。

    “这半个月我们边住边找房子,他们回来前搬走,然后叫上师父师娘和刘师哥,咱们一起上饭店吃个饭。”既是感谢陆师哥慷慨借房子给他们,也当是结婚请客吃饭了。

    “好。”万云点头,跟在周长城旁边,就着发黑发暗的路灯,仔细看脚下的路。

    周长城的师父周远峰今年五十多,不提那些不想提的,正式算起来,是收了三个徒弟。

    陆国强是大师哥,娶的是他同乡魏秋华,两人生了孩子放在老家,让爷爷奶奶带着,夫妻二人在县里干活养家。

    现在是八十年代了,报纸上鼓励职工不必事事依附国营厂,有技术的个人也会到其他私营企业去当“ 顾问 ”,个人开的小厂子没办法和国营大厂比,就到市里或同类型的厂子里找懂的人,给的“顾问费”很动人心。

    陆师哥年纪最大,最早跟着师父,这么多年下来,学了不少本事,是厂里仅次于周远峰的高级技术职工,但是他家里负担重,因此这个到别的厂子“当顾问”的口子稍稍一打开,就经常往外跑。

    电机厂的武厂长是部队出来的,不爱搞“文斗”那一套,在这方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厂里这几年本来就效益不好,要是有人能自寻出路,他巴不得个个都跟陆国强一样,因此对他这种事,倒没有过分阻止,但也说明了,如果请假出去,就不算出勤,是没有工资的。

    师父周远峰是个守成的人,他从敏感的六七十年代过来,见过是如何“割资本主义尾巴”的,也见证过厂里辉煌的时候,对电机厂的感情很不一般。他也知道,大徒弟家里有孩子老人,底下一串兄弟姐妹等着他这个大哥拉拔,每月都要为钱粮发愁,只要厂里不忙,就让他请假出去干活。

    可厂长和师父好说,厂里其他人开始眼热,有十来个人联合闹到武厂长那里去了,要武厂长给个说法,不然就往上举报。

    现在国营企业的员工能否在外面兼职,其实还是个在讨论的问题,报纸上一天一个主张,何况是平水县这样闭塞保守的地方。

    厂里蠢蠢欲动的人也有几个,可谁也没敢和陆国强这样明目张胆的。

    面对来办公室举报的这帮人,头发半白的武厂长抽口烟,挠头,这些人真是闲得蛋疼,都说要发展市场经济了,怎么还搞举报信和大字报那一套?可也没办法,要是他们硬要写信到县里或者市里,后续处理也麻烦。

    要开除陆国强,他是舍不得的。

    对武厂长来说,现在想把厂子的产品转为电器类的电机活塞,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厂里是缺这类人才的。陆国强虽然没有大学文凭,但有丰富的经验,也爱钻研机械,是能当大师傅用的技术类人才,所以这人他是不会放出去的。

    可厂里的人心也要安抚,外头是说开放了,但平水县和电机厂还维持跟七十年代差不多的管理方式,大家都在试探,都在探那条红线在哪里。

    武厂长把那根烟摁灭在烟灰缸,最后用了个折中的办法,就是让陆国强把厂里早几年分给他的宿舍让出来,再减少一点其他工业票的福利,完完整整上班就计工资,只要不来就不计。

    保守的地方有保守的好处,个人权威和一言堂的威力比开放的地方来得更浓重一些,也更有效力。

    武厂长在电机厂经营多年,领导班子铁板一块,早就百毒不侵了,那帮人要是继续往上举报,那回头也没有好果子吃,何况也不止陆国强一个人这么干,还能举报所有高级技工吗?所以也接受了这个折中的办法。

    当时陆师哥和魏嫂子搬出去的时候,周长城作为师弟帮忙跑前跑后,而工友们则还是跟日常一样和他们打招呼,好像从未发生过“举报”的事情。

    师父那几日比以往更沉默,师娘这样泼辣的性子也没大声嚷嚷。

    这些事儿,没办法说占理不占理的,都是立场,只要有不同的立场,就会有争论。

    照刘喜的说法,陆师哥还能保住厂里的岗位就是万幸了。

    毕竟国营企业是铁饭碗,谁都怕砸了啊。

    经此一役,陆师哥和魏嫂子就在电机厂附近的坝子街租了个小房间,方便上下班,但凡出去干私活儿的时候都说是借调。

    因为师父师娘的缘故,他们师哥弟们也抱团,大家日常往来频繁,并不生疏,所以这次周长城结婚,时间太赶来不及找房子,陆师哥和魏嫂子恰好要请半个月的假,就把房子借给他们过渡一下。

    因想着万云现在是“自己人”,周长城就把陆师哥的事儿和盘托出了,说完了陆师哥的情况,他又和万云说:“当初我进厂子,就是师父帮的忙,两个师哥带我的。”

    万云在路灯下抬头看他,年轻瘦削的侧脸,轮廓分明,还有一点冒出来的胡茬子,知道他们情分不一样,尤其是周长城和他的师父师娘。

    这些年电机厂的情况有点江河日下的况味,武厂长每月都要为两千个职工的工资发愁,可偏偏现在人口管控放松,一堆人从乡镇往县里跑,不少人盯着县里几个厂子的职位。

    每到傍晚下班时候,武厂长和其他几个厂领导的家属房门口一堆人蹲着,想让他们开个口子,匀个岗位出来。

    周长城从十五岁开始,就跟着周远峰在厂里进出当学徒,武厂长是知道的,半大小子当个劳动力用,以前厂里活儿多,忙的时候三班倒,人手不够用,周远峰就做主把他叫来干活,不用发工资,但管三顿饭。

    况且武厂长是老派人,按他的意思,周师傅自己手头的技术,他愿意教给谁就教给谁。

    到了周长城十八岁的时候,周远峰和李红莲二人带着周长城去武厂长家里磨了好几个月,多年老情分,这才让他松口,让周长城进厂子当个临时工,粮油票和工资都比正式工要低,不能跟正式工一样评级涨工资,且不一定能转正,但好歹是弄进去了。

    尽管是临时工,可周长城没有怨言,这都是师父给他找的活路,不然凭他一穷二白,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进电机厂,更别说每个月还有固定工资和粮油票领。

    万云也听姐姐说过周长城和他师父师娘的关系,虽然不是正经的公婆,但也是他最亲近的人了,往后是要当一门近亲来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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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师哥租的房子有二十个平米,是长条形的,木门上挂着一把小铁锁,开了锁,推门进去,一条一人侧身过的过道,里头只勉强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吃饭的小桌子,凳子是没有的。

    最里面有个巴掌大的窗户,竖着几根光棱棱的木条子,窗外是一条人来人往的路,再往前就是一条满是生活污水的小河。

    没有窗帘,魏嫂子就拿纸皮挡住了外头的视线。

    床特意做得很高,陆师哥夫妻的行李和日常用具全堆挤在床底下,发黄的空墙上粘着一面塑料壳裹着的小圆镜,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屋里看着倒是整洁。

    好在是县里,有电灯,灯绳一拉,幽暗昏黄的灯光从顶上的灯泡泄下来,笼罩在周长城和万云的身上。

    大概是想着借给周长城做新房,魏嫂子还体贴地在床上铺了一床洗得发白的被单,闻起来有草木清香味。

    周长城中午时把万云的行李从师娘那儿拿了过来,现在就放在桌上。

    她从娘家带出来的行李就一个布袋,拎着轻飘飘的,衣服都没几件。

    “别弄脏师哥和嫂子的被单了,用我的吧?”还没摸准他的脾气,万云轻声和周长城商量。

    因着还不适应和人成为夫妻,你的、我的,也分得清清楚楚。

    周长城挠头,他从周家庄出来后,最开始睡在师父家饭厅角落的小板床上,后来又和刘师哥一起睡在电机厂的大通铺里,还没有睡过独门独户的一间房,更别提对床单被套的讲究,能用就行。

    “都行。”周长城本来觉得不用那么麻烦,但想想这是他们第一回在一起住,还是听她的好,看看外头的天,已经黑了,说,“我去叫人给你烧水洗澡,不然八点过后,他们的澡房就没灯了。”

    等周长城交了钱回来,万云已经把魏嫂子的被单叠好放在一角,换上自己带的新床单,这是她唯一的陪嫁,娘和两个嫂子收了寨里的粗布给她缝的,这种土布摸起来糙,多洗几次就能软和了,就是质量不好,容易破,要经常补。

    洗澡房离他们住的房间不远,走两分钟就到了。

    周长城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红色塑料桶,又在自己的行李袋里找出两条新毛巾,递了一条给万云。

    万云想说她有,但没说,接了过来。

    这个公共洗澡房是坝子街管理处弄起来的,一到下午就有人负责烧热水,来要热水洗澡的话,一人交一毛钱就行,澡房隔了十多个小间,左右分了男女,现在正是人多的时候,要排队。

    “你先去。”周长城提了一桶热水出来,让万云先进去,“我就在这儿等你。”

    如果是他,在厂里的水房周边随便找个角落,提一桶冷水,冲一冲就好了,但这是万云,他不能让她也随便冲一冲。

    师娘和魏嫂子都说要疼媳妇,周长城也不知道怎么疼媳妇,但想着,把好处尽量让她先占了,应该就是疼了。

    洗澡间有点暗,热水烘得澡房里都是白色的雾气,地上湿漉漉脏兮兮的,顶上那盏又黄又晃的灯泡裹了一层黑灰,看着比他们两个年纪还大。

    这是公共洗澡间,从前还有耍流氓的人偷看女人洗澡的事发生,周长城担心她害怕,又补一句:“别怕,我就站在这儿,你一出来就能看到。”

    万云抿嘴笑了一下,她不怕,乡下澡房没有灯她也不怕的,何况这里还能看见一点亮。

    周长城看到她笑,不知道为什么他也跟着笑,坚持站在门口等她出来。

    两人轮流冲了澡,用桶装着换下来的衣服回去。

    “在哪儿洗衣服?明天你上班,我把衣服洗好,晾门口可以吧?”万云跟在提着木桶的周长城身边,她看周围住的人都在门廊顶上悬了钢丝,衣服晾在上头。

    “后头有口井,我看嫂子在那儿洗的。”黑灯瞎火的,周长城万云指了个方向,“你不知道的话,中午等我回来洗。”

    万云就着别处传来的微弱亮光仰头看了周长城一眼,他长得高,但身材偏瘦,常年和钢材打交道,搬搬抬抬的,四肢有一层肌肉,好像能举起很重的东西。

    万家寨没有几个男人会洗衣服,要是男的提着木盆下河,会被人嘲笑是软脚虾。

    远的不说,就说他们家,万云的爹和兄弟都是甩手掌柜,家务全是女人在干,这还是她第一回听说有男的愿意洗衣服,万云对他有了一点新认识。

    “没事,我明天去问问就行。”结婚第一天,万云怀着小心,不想让新婚丈夫觉得自己懒。

    周长城则没想那么多,他当学徒、当工人,讲究的就是手脚勤快,一直以来都是自己洗自己的衣服,习惯了,再多万云两件,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两人说着一些早晚洗漱和吃早饭的细碎事情进了屋。

    进屋一关门,男女共处一室,屋里空气突然就变得稀薄起来,躁动的夏天似乎提前来到这个小屋子里。

    陆师哥这里没有什么消遣的地方,他们在的时候,夜里会和邻居串串门打打牌磕牙花,但周长城和万云只是借住,跟周围的人不相熟,就谈不上交际了。

    周长城刚洗了个凉水澡,身上和额头上都开始冒汗,破了个小洞的工兵背心后头一片潮湿,大男人坐在床沿上,屋里多了个不如他高的女人,他手脚不知怎么放。

    万云则有点羞,她还没和哪个男的这样单独在一个密闭的地方待过,这人虽然是她丈夫,但毕竟才见了几次面,装作收拾东西,翻来覆去地叠一条裤子,心里也在敲鼓。

    咚咚咚,咚咚咚。

    他们两个都二十多了,卫生所时不时普及生孩子的知识,对新婚夫妻该做的事都知道。

    男女结婚,阴阳交合,躺在一张床上,是要盖着被子睡觉的。

    万云背对着周长城,摸了摸布袋子里的一个小铁盒,掂掂重量,放下心来,拿两件衣服把盒子裹住,塞到最里头,把布袋放到床尾,磨磨蹭蹭的,不敢回头和他对视。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铃声,是电机厂宿舍楼催熄灯的铃。

    还是周长城先假装咳了一声,嗓子似乎有点哑:“九点了,关灯吧,明天还要上班。”

    “好。”万云低声应着,灯下的她长发披肩,看着更是小巧动人。

    如果周长城读多两年书,就知道这个境况该叫“灯下观美人”,可害羞的他只悄悄看了眼,心脏狠狠地跳了一下,手心出汗,不敢再多看,趿拉着拖鞋去拉灯。

    “哒”!那盏不怎么亮的灯泡熄灭,屋里一片漆黑,偶尔有阵微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翻滚着空气中的燥热。

    “你睡里面。我明天上班起得早,别吵醒你了。”周长城摸到床边,站着,看着眼前一个黑色模糊的影子。

    万云坐在床边,小小声地“嗯”了一句,脱下今天姐姐给她新买的塑料拖鞋,睡到靠墙的那边。

    过了一会儿,万云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旁边的木床动了一下,躺下一个热腾腾的男人,她揪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单,要来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却什么都没发生,只感觉到被单被牵起,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

    过了好一阵,睡在旁边的周长城都没有动她,他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身侧,连呼吸都像在克制,不敢大声,像是怕吓着她,也怕吓着自己。

    万云自然也不敢去招惹他,她一个姑娘家,好好躺着就行了。

    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躺在床上,竟然一夜无话,先后紧张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