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顺利拿到了贺原送来的药。

    贺原按她说的,制成了一味能通过皮肤、伤口浸染,进入心脉的慢性剧毒。

    他将药送到姜雪宫中后,隔日,便向皇帝上表请辞,携贺家老小,回了胶东。

    姜雪偷偷出宫去送他,贺原那日穿着青布衣衫,花白的头发与胡子,看起来就像民间一个普通老者。

    姜雪落泪央求他不要走,贺原央请她回宫。

    姜雪问:“是否因我......所以您要离开京城?”

    贺原依旧如往日般慈爱地看着她,对她说:

    “是老臣老了,老臣近日总做关于故乡的梦,老臣真的很想回去看看胶东的风光。”

    姜雪即将转身回宫时,贺原道:

    “殿下,您不仅仅是大皇子的妹妹,更是圣上娘娘的女儿,还是天下人之公主殿下。”

    “听贺爷爷的,不要再自伤、自毁、自苦了。您有自己的责任,请务必珍重自身。”

    “殿下,日后往事,都要向前看。”

    一月后,姜雪如愿收到了萧圻离世的消息。

    半年后,贺原病逝的消息传来。

    姜雪初闻,只觉痛感锥心。

    她怔忡半晌,只一再询问晓春:“贺爷爷,真的是病逝吗?”

    晓春答道:“殿下,是的。老院正的同僚收到贺家传来的讣告,确是病逝。”

    “真的只是病逝吗?”她又问。

    晓春见她不对劲,道:“殿下,奴婢着人去胶东为您探问一二。”

    半月后探问的人回宫禀报,贺原是突发时疾而去,病逝的前一日,饮食、精神都还不错。

    晓春原以为姜雪只是关怀太过,开口安慰道:

    “殿下,来人说,贺院正走得很快、很安详,并未受病痛折磨,您不要太过哀伤。”

    姜雪只轻轻道:

    “你们下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待人走后,她将自己埋在锦被中,哀恸大哭。

    她不曾想到,贺爷爷竟会刚正至此。

    以贺爷爷的医术,怎么被小小时疾夺去性命。

    以贺爷爷的医术,造成自己病逝的假象,又有何难。

    毕竟当时他给自己的药,就是能在不知不觉中让人毒入心脉,暴病而亡的。

    他叮嘱姜雪不要执着于过去,自己却终是无法原谅自己背弃了医者的本心。

    他选择了让自己背负所有因果,所有罪业。

    十六岁的姜雪知道,她为着自己的一腔怨恨,逼死了那除父母兄长之外,对自己最好的贺爷爷。

    姜雪明白,贺原一生行医济世,若非她一再逼求,他不会行此害人之事。

    她抬眸坚定地看向贺知林,双手举至额前,缓缓下拜,朝他叩首。

    这一拜,是拜贺原贺老大人。

    她起身,再拜。

    这一拜,是拜她心中对贺家,对贺知林的愧疚。

    她眸中有热泪留下,缓缓道:“当年若不是我任性妄为,贺老大人不必做出违心之举,他的死,是由我而起。”

    贺知林双目茫然,脑中很是混乱。

    他分不清楚,祖父到底是寿终正寝,是愧疚过度抑郁而终,还是真的为偿罪业,服毒自尽。

    他霎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姜雪。

    姜钰在一旁,意欲扶起姜雪。

    姜雪却岿然不动,她定定对着贺知林道:

    “贺哥哥,我负贺家甚多,本是无颜对你。”

    “今日得以再见到你,我才有机会自呈己罪。”

    “我不求你能原谅我,只求将此事说出,让你知情。”她苦笑,“也让我自己,能有一个赎罪的机会。”

    “殿下,”贺知林长叹一口气,道:“您先起来吧。”

    他神色复杂,看着门外。

    “我不知当年具体是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自认是了解祖父为人的。”

    “他性情刚直,若他心里不愿,纵有千军万马,他也不会低头。”

    “殿下,小的时候,我常常听祖父跟我提起你。”

    “每当我顽皮犯错,他总会说,”他复杂地看着姜雪,“他说,小公主年幼我三岁,却是如何如何知礼听话。”

    “说句大不敬的话,祖父他是真的很喜欢殿下,就像把您当成亲孙女儿一般。”

    “平日有什么好玩的,他给我一份,必定会留一份给您。若只有一份,也必定是给您的。”

    姜雪的长乐宫中,还摆满了许多幼时贺原相赠的玩具。

    她病时若闹脾气,不肯看病不肯吃药,贺原每次都会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样玩具哄她。

    她心内绞痛,道:“我知道,我深负贺爷爷的恩情。”

    “不,”贺知林自嘲道,“祖父经常说,您是君,我们是臣,向来只有臣负君恩。您的雷霆雨露,都是恩泽。”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殿下自责。”他道,“我只是想告诉殿下,祖父的选择,从来不是背弃本心。”

    “只不过本心有万种,在那时,他选择遵循的,是那颗怜惜殿下的本心。”

    “殿下起来吧,此事此时我不想再提。”他道。

    “我此刻来,为的是那对母子之事。”

    姜雪打断道:“贺哥哥,我今日选择同你坦白,就是想要告诉你。”

    她起身,道:“我已愧对贺老大人许多,我不能再利用他的孙子为我做事。”

    “殿下对我,只觉得是利用吗?”贺知林苦笑。

    “我帮殿下,殿下认为是有利可图吗?”

    “不......”姜雪忙开口,却被打断。

    “难道,就不能因为我对殿下有,”贺知林道:

    “有兄妹之谊吗?”

    兄妹之谊,这四个字说出口,连他自己都在心底嘲讽自己。

    贺知林看着姜雪怔愣的表情,苦笑道:

    “是我僭越,竟妄自将自己视为殿下之兄长。”

    “不是的,”姜雪急忙开口道,“贺老大人在宫中时,我唤他一声贺爷爷,你自然是我的兄长。”

    “只是顾府之事,我担心其中还有牵扯,我不愿把你拉下这摊浑水。”

    “如果贺知林的身份让殿下却步,”他扯出一抹笑,“那就继续将我当成游医颜哲吧。”

    “殿下无愧于颜哲,与颜哲也是素昧平生,”他道,“就不用有这许多顾虑。”

    姜钰突然开口,道:

    “雪儿,你先前说,只剩知林对你要探查之事有些线索。”

    “既如此,你该想想,顾府之事的轻重缓急,再答复知林。”

    姜雪犹豫了。

    如今父皇并不知顾霖坛的真正为人,有心提拔。

    不止给顾霖坛翰林院修撰之职,还有心将他引荐给外祖父,让他插手尚书台之事。

    只怕顾霖坛在朝中身居要职,只是时间问题。

    她开口道:“贺哥哥,贺爷爷于我有恩,我于贺家有愧,我做不到将你当作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今日你助我之情,我受之有愧。日后,我会尽我所能,赎我之罪。”

    姜钰道:“既如此,知林,你前来所为何事,说吧。”

    贺知林道:

    “今晨给殿下诊完脉后,顾霖坛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