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旧金山仍然没有下雪。

    厄苏拉正在慎重填写她的九十九个投胎志愿。

    ——Ursula,这是她的第二个名字。

    她是混血,早逝的妈妈是纯正东亚人,不详的爹据说是北美白人——以防可能出现的爹不会说中文,她很早就为自己取了英文名。

    结果爹迟迟没上门,她却要用这个名字开始新的生活了。

    在远离家乡的大洋彼岸,美国加州,旧金山的一个公司,的投胎游戏里。

    没错,投胎游戏。

    投胎游戏名为“第二人生”,是ATEM公司秘密研发中的元宇宙项目,全息沉浸体验式VR游戏,在虚拟世界体验另一种生活。

    现实不顺心?快来虚拟世界里二次投胎,逃避不可耻还有用!

    两个月前,厄苏拉被选为东亚地区的第十位内测玩家,ATEM公司直接派专机接她来到加州免费旅游。

    飞机随行的工作人员叫华生,个子不高,有点跛脚,说话带点英国口音。在从来没坐过飞机的厄苏拉因为气流颠沛吐得昏天黑地的时候,华生一直耐心地陪着她,轻轻化解了她所有的尴尬。

    天杀的。她在晕眩中想。这为什么不是她亲爹。

    厄苏拉虚弱地问:“你们为什么选我,我身体很差,跑八百米要花十分钟。”

    华生又递来一个呕吐袋:“请放心,落地后有体检。”

    她在UCSF医疗中心做了全套检查,亚健康的脆皮身体,最后竟然达到了他们公司的标准。

    甚至华生还很高兴地说:“营养不良没关系,你在游戏中的时候我们的营养师会准备最好的食物——流食,当然。”

    所以她只需要动动脑子,人躺在床上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养身体赚钱。

    厄苏拉心动了。

    于是进行下一步,保密协议、免责声明、合同签订——华生说这些复印件都会寄给大使馆和她的大学,厄苏拉在游戏中的时候他们会定时收到中介分红,要是厄苏拉出了事,他们为了赔偿金也会咬死ATEM公司。

    厄苏拉很警惕:“分红是从我的钱里出吗?”

    华生没想到她最关心的是这个:“呃……那是我们公司额外提供的。”

    那没事了。

    她英语一般,看原件很慢,读完免责声明后随口问:“你们之前说薪资不错,到底有多不错?”

    华生回忆了一下:“测试期间生活必要开销全包,日薪六百美元,不封顶。”

    她英语一般,但是数学很好。

    日薪六百,月薪一万八,年薪二十一万六。还是美刀。

    他话还没说话,厄苏拉已经像抢钱一样抽出最后的合同签下了大名。

    什么危不危险的,犹豫一秒就是对钱和生活的不尊重好吧?

    华生有点惊讶,似乎还想劝她再考虑一下,但厄苏拉摇了摇头,很诚恳地说:“你们实在低估了我的贫穷水平。”

    她,孤儿、学生、体弱多病,在竞争压力巨大的东亚生活,加起来等于:非常需要钱。

    所以她愿意参加这个低风险(死亡率比流感还低)的项目。

    华生的表情又变了,厄苏拉很熟悉这种表情,他在同情她。

    他是个好人。她不喜欢好人因为她而难过。

    厄苏拉在心里叹了口气,弯弯眼睛,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容:“没关系啦,我马上就要发财了,是不是年薪比你还高?”

    华生被她逗笑了:“当然,比我高很多,看来我应该辞职做内测玩家。”

    虽然应该是开玩笑,但是据厄苏拉观察,他好像真的有点想辞职……可能他的上司或者同事里有神经病吧。

    于是她转移了话题:“你们老板为什么搞这个?这很难回本吧?”

    目前看来,他破产的风险都比厄苏拉玩游戏的风险高。

    华生很淡定:“他是个闲得发慌的有钱人。”

    厄苏拉:“……”真想跟这群有钱人拼了。

    把其他文件收好交给法务部的人,华生又递来一份新的文件,厄苏拉翻开一看,加粗大标题映入眼帘:投胎志愿(物种不限)。

    厄苏拉:“!”

    什么可以不当人吗怎么不早说当了十八年人都快累死了不当人好啊赶紧投胎成蝙蝠倒立尿人身上海鸥抢人吃的羊驼吐人口水蟑螂吓得人魂飞魄散!

    华生看厄苏拉的表情变来变去,虚心发问:“老板说做人没意思,所以我们设计了其他物种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

    厄苏拉尽可能保持面无表情,小声地说:“不怎么样啦。”

    她迅速又坚决地写上了第一志愿:Bat(蝙蝠)。

    *

    厄苏拉花了整整五个小时填好九十九个投胎志愿。

    途中华生的同事,一位叫玛丽的女士(漂亮姐姐好像特工)送来了豪华中餐,厄苏拉在老家都没吃过这么丰盛的大餐,吃得想吐了还在动筷子——被华生温柔但严厉地阻止了。

    华生说这一周她都能尽情吃喝玩乐,不用急于一时,明天他就可以带她去吃正宗英国料理——厄苏拉难以拒绝。

    好吧。厄苏拉小小地叹了口气,摸着肚子继续填志愿。

    据华生所说,最终投胎结果会从这些志愿中抽取,抽中一志愿概率为99%,概率逐个下降,九十九志愿无限趋近于0%。

    厄苏拉谨慎地在九十九志愿处填写:外星生命。

    ……虽然她的运气一向不好,但应该不至于真的要扮演外星人吧?万一长得很奇怪怎么办?万一外星球比地球还混乱怎么办?她已经办了一年休学不会到游戏里要继续上早八吧?

    直到一周后进入游戏舱的那一刻,厄苏拉还在担心这个问题。

    华生在为她连接医疗仪器,营养师保证她沉睡的这段时间里身体会吃得比平时还好,美容师说会有专业人员定时为她保养,护理人员表示会定时为她活动筋骨。

    华生看她紧张,安慰道:“没关系,你可以随时暂停游戏回到我们的世界。”

    所有人都为此做好了完全准备,但厄苏拉却莫名其妙地焦虑起来。

    万一她另一种生活也不快乐呢?万一她又被抛弃了呢?万一她还是对生活没有兴趣呢?

    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也要一个人活在虚拟的世界里吗?

    清晨的旧金山笼罩在薄雾之中,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厄苏拉隐约看见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

    她看了很久,意识到那是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又默不作声的雪。

    纯白的雪穿过云雾,来到从未见过的世界。

    厄苏拉看了很久雪,直到感官逐渐被剥夺,她慢慢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像是被雪花包裹住,轻轻地向下坠落。

    她最后听见华生在她耳边说话。

    “别担心,厄苏拉。”他说,“你要回家了。”

    破晓之后,冬雪消融,厄苏拉在新的世界降落。

    *

    “检测到100号测试玩家已离开世界之隙……您好,厄苏拉,欢迎来到8160号宇宙。”

    消毒水的味道和仪器的滴答声把她从世界之隙唤醒,厄苏拉缓缓睁开眼睛,有点迷糊地看着虚空。

    系统:“请不用担心,您正在旧金山的UCSF医疗中心接受治疗。”

    她只觉得脑子昏沉沉的,全身乏力,意识难以和身体对接,没有焦距的目光在房间里游荡,最后停留在一张脸上。

    有人坐在她旁边。

    就像按下了游戏启动开关一样,她眼前的世界终于变得清晰而明亮起来。

    她看清了面前这张脸。

    一张神色忧郁但是英俊得非常超出的脸。

    还有点眼熟。

    厄苏拉疑惑又谨慎地打量着对方,对方的目光比她还要小心翼翼,就像在注视着什么即将碎掉的玻璃花朵,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是地球人吧?怎么这么看着她?难道她投胎成宠物了?

    系统好心提示:“这是您的生物学父亲,布鲁斯·韦恩。您填写的九十九个投胎目标都未抽中,只能选择保底身份——恭喜,您仍然是地球人!”

    厄苏拉:“………………?”

    她在彻底清醒的同时感到两眼一黑。

    恭您爹的喜啊!!

    为了避免做人,她恶补动物知识,在投胎志愿一栏填了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海里游的,甚至不知道有多奇形怪状的外星生命。

    她那99%概率抽中的一志愿可是蝙蝠啊!!!

    结果现在告诉她,她还是投胎成了地球人。

    这怎么可能,她回去后要投诉ATEM公司擅改玩家投胎志愿!

    华生这小子居然骗她!

    她不想做人,她是来虚拟世界体验轻松生活的,做人有什么好啊!

    厄苏拉愤愤地扭过头去,闭上眼睛,拒绝跟外界交流。

    在布鲁斯·韦恩看来,这无疑是厄苏拉对他这个迟到多年的父亲的愤恨。

    布鲁斯欲言又止了半天,他在情场的甜言蜜语可以不打腹稿,教育叛逆期的养子们也没有心理障碍,但是对厄苏拉,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我不知道你的存在”能比“我不是不想要你”好得到哪里去?

    他只能轻声问:“厄苏拉,你今天可以…愿意跟我说话吗?”

    系统适时开口:“布鲁斯·韦恩,哥谭首富,韦恩集团老总。你们的亲子鉴定结果昨天刚出,他现在百分百确定你们是亲父女——其实他一见到你就知道了,因为就连托尼·斯塔克也能看出你们的相似之处。”

    厄苏拉:“………”

    她的眼皮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飞快地掀了起来。

    先不问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她只关心首富。

    首富?有多富?贫民窟首富也是首富啊,她从来没听过美国有哥谭这个地方,虚拟世界里的?听起来是个平平无奇、与世无争的三线城市。

    系统沉默了一下,回答:“请您放心,哥谭市是美国的经济大头,您上辈子从出生开始打工到六十五岁退休也挣不到韦恩家财产的百分之一。”

    厄苏拉大怒:“我真的要跟这些有钱人拼了!”

    系统连忙安抚:“如果您实在不满意,我们可以重新投胎。地外生命是个不错的选择,也许您会投胎成为宇宙恐怖分子的女儿呢!”

    厄苏拉迅速冷静:“但这都是我应得的。”

    注意到心电图上的轻微波动,布鲁斯立刻紧绷起来,微微倾身向前观察厄苏拉的状况,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

    她昨天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今天醒后也还是不愿意跟他说话。

    毫无波澜的眼神,像是一汪连日月都倒映不出的死水。

    正如救下她的托尼所说的那样。

    “我得先提醒你,这个百分之八十跟你有血缘关系的小女孩这些年应该过得不太好,因为……”

    一向能言善辩、直来直往的托尼·斯塔克难得有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他迟疑了半晌,最后尽可能委婉地告诉朋友。

    “她看起来真的对活着没什么兴趣。”

    布鲁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思绪,冷静地思考解决办法——他有的是钱,物质上的补偿他什么都愿意给,厄苏拉想要什么就可以有什么,但是精神上的补偿更重要。

    厄苏拉完全不知道首富爹在担心她的精神健康,她此刻正在畅想富婆人生。

    系统倒是推测出韦恩老总可能在瞎想,然而厄苏拉之前对这个世界没有反应是因为她的意识还停留在世界之隙(游戏数据中转点),在这边只是一副空壳而已,一切行动都是身体记忆。

    更多的愧疚才能换来更多的福利,就让韦恩老总瞎想去吧。

    于是系统继续抢占厄苏拉的注意力:“你在神盾局的行动中被误伤了,斯塔克救了你,他是韦恩老总的朋友……”

    接下来系统还说了一大堆话,什么厄苏拉是来斯坦佛做交换生的啦,预约了一位姓莱克特的心理医生啦,因为想找生父还打算去咨询一个盲人律师啦……但是沉浸在美好幻想中的厄苏拉通通对这些背景知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在场两个人加一个AI完全各想各的。

    厄苏拉:信女只求荣华富贵……

    布鲁斯:……嗯?厄苏拉怎么心律不齐了?

    系统:还得再丰富一下玩家的悲惨履历。

    厄苏拉完全没注意到旁边的布鲁斯按下了传呼叫医生。

    她有钱就不用再拼命学习和做兼职,不用吃便宜的饭菜住简陋的宿舍,不用连买药都犹豫,看病都不敢去,所有的开销能省则省为未来做打算。

    她可以不用只是在生存,而是能够活得像个真正的人了。

    厄苏拉打断喋喋不休的系统:“我能永远住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吗?”

    系统沉默了几秒,公式化地回答:“这就是为您准备的真实世界。”

    这时候穿白大褂的医生出现在厄苏拉的视野里,她愣了一下,乖巧地配合对方检查,在对方询问她是否感到不适的时候摇了摇头,还小小地微笑了一下。

    医生的表情柔和下来,看她的目光像在看一只被抛弃后淋湿的小猫,充满了同情。

    但在看向一旁有些无措的老父亲时,她的眼神又变得严厉起来:“别担心,韦恩先生,厄苏拉只是情绪有点激动。”

    言下之意,别刺激你女儿。

    哥谭首富摸了下鼻尖,对医生露出一个无辜的甜美笑容,结果被对方狠狠地白了一眼。

    厄苏拉偷偷观察他:“他跟我长得确实有点像。”

    ……就连这种犯错被逮到后露出的讨好笑容都很像。

    系统飞快地回答:“那是当然,这可是为您定制的亲爹,俗话说先有女儿后有爹——既然如此,您要不要大发慈悲跟他说说话?”

    厄苏拉:“……我很确定没有这种俗话。”

    医生已经离开,豪华的单人病房现在又只剩下父女二人静默相对。

    好吧。厄苏拉咬了咬嘴唇,扭过头去看着布鲁斯,眨眨眼睛,清清嗓子,有些艰难地张开嘴。

    布鲁斯立刻靠近了点,做出倾听的姿态。

    ……老实说,他有点紧张。

    在这一刻,无论是韦恩总裁的游刃有余,还是蝙蝠侠的冷酷理智都被从他身体中剥离了。

    现在,他不是要听女儿开口说话,而是要听法官宣判他是否有罪。

    厄苏拉打算先叫一声“爸爸”给他一点小小的震撼和惊喜。

    谁会和钱过不去呢?反正她不会。

    于是她注视着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容,深吸一口气,沙哑着嗓音,有点颤抖地说出来到这个新世界的第一句话:

    “……Abandon。”

    新世界在厄苏拉说完的那一刻跟死了一样安静下去。

    厄苏拉:“……………………………”

    她身体僵硬,神色惶恐,大声质问系统:“什——abandon是什么东西,这是怎么回事?!”

    她又不是在背高考词汇!!!

    系统憋了半天笑,努力平静地回答:“温馨提醒,目前您的语言技能为0级,词汇量仅有abandon,它的意思是抛弃、舍弃、离开……请您放心,必要时刻我会接管您的右手进行书写,以免您真的被当作语言机能障碍。”

    厄苏拉要晕死过去了。

    她不是来做富婆过爽文人生的吗,话都不会说过个鸡毛啊!

    厄苏拉:“给我打开技能面板!”

    半透明的虚拟面板迅速出现在眼前,厄苏拉发现除了烹饪(10级)以外,她的其他所有技能都是0级。

    ……复读abandon事小,饿死事大是吧?

    厄苏拉面如土色,指尖颤抖,没忍住骂了一声:“Abandon(F*ck)!”

    她甚至不能用其他时态!

    技能面板忽然消失,来不及给她缓冲尴尬的时间,布鲁斯的脸毫无遮拦地出现在她眼前。

    厄苏拉发现,刚刚还对着医生甜蜜微笑的哥谭首富现在面色苍白、表情僵硬,看着她的那双蓝色眼睛里带着点让她不敢直视的情绪。

    在这样复杂得令她都有点痛苦的目光中,她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系统客观地评价:“圣母玛利亚,现在他看起来愧疚得像是睡前想起这事都要给自己二十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