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哈哈笑起来,“我不是郎郎君。”

    “喏。”四喜红着脸,只觉得“美姿容郎君”的声音也好美呀。

    她垂下的眼看清了“美姿容郎君”的长袍衣摆,服色有些素,衣料却是织了暗纹的绫锦,不是奴仆能穿的,应该是府里的郎君。

    她只是馥梅院里的四等奴婢,没资格在主子面前伺候,当然也没见过府里的小主子,便按年龄猜测这是十四郎君还是十九郎君?

    “你叫四喜?”

    萧琰想起绮娘做过的一道山东菜就叫四喜圆子,忍不住又笑了,打趣她道:“四喜?哪四喜?”

    四喜脸又红了,飞快抬了下眼又低头禀道:“回郎君,奴婢在家中姊妹里行四,阿父盼奴婢带来喜气,就取名叫四喜。”总算话说溜了,不再磕磕巴巴的。四喜觉得背上好热,冒出一层汗,不知是紧张还是什么。

    “哈哈,原来如此。”萧琰想起馥梅院好像是父亲的妾室高娘子的居处。

    笑时正好逮着四喜偷偷瞄她,被她逮个正着又慌慌张张低头,脸红得快渗出朱砂来,萧琰忍不住又哈哈一笑。

    四喜抬了下眼,顿时心口砰砰乱跳,满眼都是那一笑。

    萧琰又笑着问她:“四喜,我走得太快奴厮没跟上来,一时失了方向,承和院是在哪边?”

    四喜心跳得厉害,来不及多想,正要回话,却听小郎君咦了一声,道:“四喜,你去吧,我找到带路的人了。”

    四喜有些失望的“喏”了一声,抱着花枝慢慢转身,便听小郎君喊了声“萧侍卫”,她眼角不由往那边瞟了下,便见一位二十四五、身着侍卫服的高大青年提着个皮箱走了过来,神色似乎有些惊讶,远远的抱拳行了一礼。

    四喜还是有些晕乎乎的,却不敢再作停留。她怀里的月季是高娘子要的,回得晚了,少不得要被上面的侍婢排揎。当下抱着花枝,一手提着裙摆跑得飞快。

    萧承忠见那小婢走远了,这才问道:“十七郎君,您怎么在这?”

    萧琰道:“听说阿兄成亲了,我要去承和院送贺礼,正问路呢,你就来了。”

    萧承忠一时踌躇,这是带人过去,还是不带过去?

    萧琰已迈开步子,“走吧,我只去见见阿兄,不四处乱跑。”

    萧承忠心想,郎君和十七郎君在竹溪约见了这么多年,国公必定是知道的,却没有遣人斥责,可见应无禁绝之意,又想到郎君长年受病体折磨,只有见到十七郎君时才欢喜松快些,当下便不再迟疑,说道:“十七郎君,去承和院还要转几条路,请随小人前行。”

    萧琰已经催他,“快走,快走!”

    萧承忠侧身一让,“十七郎君,请这边走。”

    这是条僻路,应该不会碰到什么人。

    ***

    书房静谧。

    沈清猗将药方装回黑漆镙锢的匣子,便听萧承忠的声音传入:“郎君。”

    萧琮放下书,“进来。”

    萧承忠走进书房,行到长榻前,低声道:“郎君,十七郎君来了,正在东阁候着。”

    萧琮猛然坐直身,“咳咳咳……你说什么?阿琰来了?”声音惊诧中带着十分的欢喜。

    “小人在去那边的路上,碰巧遇到……”将路遇情形禀了一遍。

    萧琮目光一凝,“去查查,那婢女是哪院的?——把好口风。”

    “喏!”萧承忠心领神会,“小人这就去办。”

    萧琮又吩咐端砚:“去东阁请十七郎君过来。”

    端砚应声而去。

    沈清猗在屏风那边听得清楚,清声问道:“四郎,有外客来访?”

    “无妨,自家兄弟。”萧琮笑着说。

    不一会,棂格门扇被推开,萧琰坐在三曲花鸟屏风内的小榻上由端砚脱了靴子,起身出了屏风往里去,欢喜叫道:“阿兄。”

    萧琮笑应:“阿琰!”手臂向前伸出。

    萧琰几步跨到榻前,握住他瘦可见骨的手,皱眉,“阿兄又瘦了。”

    “咳……阿琰,”萧琮惊喜下不免激动,连咳带喘,“咳……你怎么来了?”

    萧琰伸手抚他胸口,脸上笑嘻嘻的,“阿兄,我听说你成亲了,来贺喜呀。”

    萧琮苍白清俊的脸庞微微一红,又禁不住急咳了几声。

    沈清猗从屏风后走出,手指在他的肺经要穴上点揉了一会,萧琮咳声便止。

    萧琰从榻边起身侧让,好奇的看着,待兄长咳声止后,她笑嘻嘻道:“这就是阿嫂吧。”

    萧琮俊雅的脸庞微现赧色,“阿琰,这是你阿嫂,吴兴沈使君之女。——阿沈,这是十七弟,阿琰。”

    萧琰宽袖合拢行了一礼,“十七弟阿琰见过阿嫂。”

    十七弟?

    十四郎萧琤的弟弟?十九郎萧玳的哥哥?

    沈清猗心中诧异,脸上却不显,抬袖回了一礼,正眼看去,顿时一凝。

    眼前少年的眉目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让人难以移目,五官如脂玉,恰是如砌如磋,刻琢精细完美,鼻梁悬直如犀,丹唇如菱,一双墨眉不裁而齐,细如柳,却不是柳叶似的弯眉,而是贴着眼眶斜掠而起,细长如眉刀,一挑眉必是英气勃然,还有那双眼睛最出彩,黑的纯黑,白的清透,如琉璃,没有一丝杂质,那对墨玉似的瞳仁好似母亲送给她的那块上等玄玉,黑,亮,照出她的人影来。

    即使沈清猗不好色,也要暗赞一声:端的美质少年!

    虽然士族男女中少有长得不好的,尤其是传承几百年的阀阅世家,嫁娶对象都相当看重容貎气度,夫妻姿容俱是出色,生下的孩子自然不差,但像萧琰这般美质出色的却也不多见。

    卫玠、潘郎也不过如此吧?

    而少年已是如此,成年后又是何等风姿惑世?

    沈清猗想起容貌极其出色的父亲,眼眸倏地寒彻如冻雪。

    萧琰一凛,右手下意识向腰侧摸去——当然摸了个空。

    这位新阿嫂应该十五六岁年纪,容貌并不是何等绝色,但那双眸子,如冰雪般冷冽,瞳仁深处,却又如沉潭一样幽黑,乍一看,就让人心神一凛。

    ——寒得逼人!

    竟然还给她带来了下意识拔刀的压力。

    萧琰心里惊诧,盯着沈清猗没有移开眼神。

    萧琮笑问她:“阿琰带什么贺礼来了?”

    萧琰收敛心神,从宽袖中取出一副折好的东绢,展开来道:“阿琰拙作一幅,不知可入兄嫂之眼?”

    绢画上绿波荡漾,两只鸳鸯交颈而游,细微处连羽毛的濡湿都看得清楚。

    萧琮笑赞:“阿琰的画长进了。”

    萧琰有些不好意思,“比起阿兄差远了。我也想不出送什么,玉啊金的,阿兄都不缺,就作了这幅鸳鸯,祝阿兄阿嫂白首偕老。”

    沈清猗见那对鸳鸯的头顶是一圈白色的毛,果真“白首”,勾了下唇,“这贺礼果然独特,十七郎有心了。”

    萧琮哈哈而笑,伸手将她搂了下,“阿兄很喜欢!”他早看出阿琰其实不怎么喜欢作画,只因是世家子弟必备的风雅才学画,能精心为他画这么一幅画那是极其用心了。他心里高兴,笑容都灿溢出来。

    萧琰手臂挨到兄长肋骨,只觉硌人,伸手摸了摸,又拿起他的手,但见骨节根根突出,不由蹙眉,“阿兄要多吃点。”

    萧琮呵呵笑。

    萧琰瞪他,“阿兄,你要快点好起来。”说着将自己的胸.脯拍得扑扑响,“像我一样,多健壮。”

    萧琮哈哈大笑,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咳喘。看着萧琰那双纯挚的晶莹眼眸,他心中暖融融的,伸手摸她头,“好阿琰,阿兄会像你一样健壮。”

    沈清猗心下暗奇,萧琮待人接物温文有礼,面上时常带笑,但那笑容却是克制的,绝无可能像此时这般放声纵笑——看来,是十分喜欢这位十七郎了。

    萧琮喜欢的,就是她要喜欢的。

    沈清猗垂了下眉,让那双令人觉得寒冽的眸子显得稍稍温和,对萧琮道:“不知十七喜欢什么点心?膳上新做了几样,应该还温着。”

    萧琮笑了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阿琰喜欢甜食。”

    萧琰不好意思的望房顶。

    沈清猗清然一笑道:“甜食好,口甜心悦。”想起母亲说的那句“心苦不要口也苦”,心中微疼,起身吩咐侍女端哪几样点心上来。

    不一会,侍书和司墨端碰上食案进来,因是用点心不是正食,便只端了一张食案。白苏、菘蓝、赤芍三侍婢各提着一个银平脱漆盒进来,摆上漆盒里的点心,立即吸引了萧琰的目光。

    白苏从釉色光润的定陶钵里盛出三碗粥,分置三人案前。

    萧琰闻到浅浅药味,咦一声,“这是药粥?”

    沈清猗道:“这是五味药食粥,性味甘平,对咳疾好,寻常人用亦能补肝肾。”

    萧琰笑道:“阿兄用正好。”

    萧琮并不饿,却不忍拂了沈清猗的意,见只有小半碗粥,便含笑点了点头。

    萧琰一碗粥用完,沈清猗拿起案上分食的金平脱犀头漆箸挟了只白梅糕,搁到她面前的白瓷碟里,“河西的夏初还是春日时令,宜养肝气,这糕里有白梅花,对舒肝理气甚好。十七尝一尝,是否合口?”又给萧琮挟了一只。

    萧琰被禁在景苑一方天地,除了母亲和绮娘,没有和其他女子相处过,沈清猗给她分食的动作让她略有些不自然,微微敛眸,“谢阿嫂。”

    沈清猗见多了士族郎君的意态风流,还没见过萧琰这般脸嫩的,心道:还是纯良少年啊。

    萧琰细嚼慢咽吃完,放下漆箸,双手平搁于膝上,这才开口说话:“这白梅糕有淡淡的香,还有淡淡的甜,软而不腻,味道很好!”她的眉细如刀,一双眼眸笑起来却如弯月,很是讨喜。

    沈清猗用公箸再挟了一只桑糯糕过去,又给萧琮碟里搁了一只,放下箸道:“这是桑椹汁渗入糯米蒸成,可以滋补肝阴,养血明目。”

    “唔,阿嫂还通药理么?”萧琰说完话,才抬手拿起漆箸,动作优雅的挟起仅只一小口大小的精致糯糕,小口咽下,吃完后放下箸,点头表示好吃。

    萧琮吃得慢,这才将小半碗粥用完,放下匙后笑道:“你阿嫂不仅是通药理……”他扫了眼白苏赤芍几人,“以后就知你阿嫂的本事了。”

    萧琰心想:莫非四嫂和绮娘一样,也是医家么?

    不过,绮娘说,阿兄的病她治不了——难道四嫂的医术比绮娘还厉害?

    萧琰不由看向沈清猗,正巧和她寒冽的眸子对上。

    萧琰转开目光,望了眼窗棂,不由轻呀一声,神色歉然道:“阿兄,我得回了。娘子会担心。”在外人面前,她不能称生母为母——“母亲”是对父亲正室的称呼。

    萧琮心中不舍,却也知道萧琰不能在外面呆得太久,便点头,“让萧承忠送你回去。”又握了她的手,声音带着殷切,“阿琰常来看望阿兄,可好?”

    萧琰迟疑了下,“我有空就来。”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同意。

    萧琮想了想,道:“阿琰每逢五、十之日来吧,我让萧承忠去接你。未初时分,你在苑内候着他,别爬墙翻里翻外的。”

    萧琰灿然一笑,“阿兄放心,我身手敏捷着呢!”说着拍了拍衣衫,“瞧,一点灰都没沾着。”她语气很骄傲。

    这身翻墙本事早练出来了。

    萧琮拍了她一下,“听阿兄的话!”

    “……好吧。”大不了让萧承忠候在景苑外面,她跃墙出入就好了,反正阿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