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静默。

    沈清猗垂敛着眉毛,不语。

    萧琮的担忧,她当然明白,而且想得更深刻。可是她更知道,萧氏真正做主的,还不是萧琮——沈清猗更多考虑的,是梁国公萧昡的心思。

    萧琮忌讳庶长子,是因为萧璋从小到大给他造成的阴影。

    但是,萧琮的情况和他父亲梁国公不一样。

    因为他娶了沈清猗,而不是尚公主。

    为什么萧氏娶了公主的世子,都会先弄个庶长子出来?——其他世家虽然也有庶长子,但那是婢生子,地位低,属于“贱庶子”,世家媳妇不会在意,但萧氏娶的是公主,以皇室的强势,绝不会允许公主的孩子出生前有任何庶子女出生。

    而萧氏的做法皇室为何没有置喙?

    因为萧氏尚公主本就是不乐意的,这是皇室控制萧氏的手段。

    萧氏为了防备公主生出的嫡子受公主影响亲近皇室,做出不符合萧氏利益的事,所以才会弄出个“良庶子”身份的庶长子,作为取代不合适嫡子的“备子”。

    因为“备子”之用,这样的庶长子从小就得到精心培养,受到的重视也和其他庶子不一样,得到的家族资源也仅次于嫡长,这就使他们有了弱于嫡长、却也可以一争的实力。

    但沈清猗不是公主,萧氏不需要防备她生的嫡子,自然不会弄出个能与嫡长相争的庶长子来,即使因为特殊缘故有了庶长子,也不会让他越过嫡长——世家还是重嫡庶的。

    所以,只要萧琮不昏头,重庶轻嫡,他的儿子就不会出现嫡庶之争。

    至于魏子静会对她造成的影响,沈清猗根本没放在眼里。

    萧琮所担忧的,都不是她所担忧的。

    而去不去三清宫,也不是她和萧琮能决定的。

    她可以肯定,萧昡会同意——作为萧氏的家主,他权衡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不会过多的考虑她这个儿媳妇的利益。

    或许以萧琮现在的为人品性,还不学不到他父亲般,一切以萧氏利益为主,但沈清猗并不想让萧琮为她争来这个“不去”,且不提这对父子间会不会因此生出隔阂,就算没有隔阂,但萧昡对她必然生出芥蒂,而萧琮日后回想起这件事又会不会后悔?

    沈清猗不想去赌这个未来,把希望寄托在男人身上,那是最靠不住的——这是母亲的惨痛教训。

    她必须自己做筹谋。

    所以她考虑的,不是去或不去的选择,而是在这件事上,她能争取到的最大利益。

    她不仅要去,还要主动去,才会让萧氏觉得她牺牲小我、顾全大局,以萧昡父子的心性,必会对她做出补偿,而她最在意的,是她的母亲,萧昡父子应该知道怎么补偿她才能得到她的感激——有萧昡父子明里表姿态,她就不担心沈氏那边会慢待她的母亲。

    沈清猗眼眸垂着,神色冷沉的静思约有一刻钟,才提笔回复萧琮道:“我的身份虽是主要原因,但疫症需要我出一分力,也是一个因素。除了我,萧氏还有更合适的人吗?以道门掌教的身份,说出口的话,不是随便说说。”萧氏能有其他方式比送她去三清宫更好吗?——萧氏几乎不用付出利益。

    萧琮嘴唇动了动,有些艰涩的道:“清猗……”

    沈清猗抬了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落笔道:“去道门,未必对我不利。”

    如果这是孙师的意思……那必然有他的用意在;如果不是,她也想去看个清楚,三清宫究竟想在她身上得到什么。而且,有了道门“火居弟子”这个身份,若再进一步拉近与道门的关系,无论是她在萧氏,还是母亲在沈氏,都是有利的。

    但这些想法她不会跟萧琮说。

    她写道:“能得到孙师完整的医道传承,这也是我希望的。即使没有太清掌教所说的完整传承,去了三清宫,与众多医家切磋医技,寻求疫疾的解决,对我的医道必定有很大的促进,这是难得的机会。孙师既收我为传道弟子,我不能堕了孙师光大医道的志向。否则,百年之后,下到黄泉,何以面对他老人家?”

    萧琮看了良久,心思复杂,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为妻子顾全大局难过,还是欣慰?他心中泛起苦涩,却终究无法说个不字,苦笑一声,道:“……我会写信告诉父亲。”

    “嗯。”

    沈清猗起身,“你写信,我出去走走。”

    萧琮道:“好。”

    看着她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叫了声:“清猗!”

    沈清猗回身看他。

    萧琮看着她说道:“你放心。”

    ——不管你去道门多久,你是我的妻子,这不会变。

    沈清猗一笑,“我放心。”

    穿履出了门,只叫了白苏跟着,往悬空亭走去。

    她站在一半伸出悬崖的亭子里,低头看着下面的深壑:走出这一步,是会越过悬崖,还是会跌落进深谷里?

    她又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空,一团白色的云慢悠悠的飘着。高空有一个黑点掠过,因为飞得太高看不清楚。她想:应该是鹰。只有鹰才飞得这么高。

    她的手按在铁木围栏上,看了很久。

    她的心也像鹰一样,向往着高空。

    向往着……自由。

    ***

    与山上相比,庭州城里已经很热了。

    六月十六,即萧琮结束巡军离开庭州城的次日,清川郡主就到了庭州,开始在振武军的践习。

    她没有住进魏景寿的将军府,而是住在振武军北城大营,在营中独立出一片郡主营帐区,由魏景寿精选的一百名兵士早晚巡逻守卫,清川郡主的青色大帐四周,又里外围了三十余帐,住着她的四十五名侍卫和和三百名亲兵。

    离开威胜军前,她接到了父亲——太子殿下从长安快马递来的密信,因为信中所言之事,她调整了河西军的践习计划,提前半月到振武军,而在振武军她也待不了多久,所以一到军中,她就直接向魏景寿要了点检参军一职。

    这是她在威胜军中践习的职务,作为直属军主的点检、校阅职官,有权在军中各营巡走检核军务,包括武备、士兵操练、后勤等各项军务。魏景寿得了萧琮吩咐,原本要安排战锋营副营主职务,接着再去护军营和游奕营,总之将各营轮个遍,消磨清川郡主的行程,谁知道这位郡主不像在威胜军中那么好说话,“由军主安排”,开口就要了点检参军,魏景寿能说不给么?在这位郡主薄凉的眼神下,魏景寿真不敢说出个不字,心底只庆幸,经过世子之前巡军查漏,振武军上下干净得很,没什么好查的。

    但清川郡主根本没打算在振武军中查出什么“不妥”,这也不是她在河西军践习的目的,她要看的是这支军队的战斗力和军中将领的能力,这些,河西军能隐藏吗?

    清川郡主冷冷一笑。

    她每日骑马在军中“点检”,又让身边侍卫与营中将领切磋武技,她兴致起来时,还会出言指点……她人长得漂亮,气度高贵却不傲慢,说话行事都大气,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军中许多营团将尉都很乐意郡主过来“点检”,不出几日,就在军中混开了,总之,人缘是相当的好。

    魏景寿听到亲信回报后,禁不住眼角抽抽,如果不是这位郡主身份高贵,他真想翻个白眼说“这就是个老兵油子”,对军中太熟悉,知道怎么和上下打关系,三句两句话就能切入到人心,这份对人事的熟悉和手段,简直就像是在军中混了几十年的老兵。魏景寿不禁对这位郡主生出几分钦佩,以太子嫡长女这种高贵的身份,却能这般熟悉军营中下层的人事,和校尉旅帅这些低阶军官也能相处得宜,这对高高在上的人来说是很难得的。

    清川郡主在振武军中受到欢迎,也是因为振武军中正在进行武技大比,她的评点对参赛者是很有用的,不是虚泛而谈,是非常实用的指点。

    眼见参赛军官和兵士见到有清川郡主在校台上时就兴高采烈的高声欢呼,魏景寿很想捂脸,他真的不想说这位郡主在军中比世子在军中更受欢迎。

    魏将军很快找了个很强大的理由,谁让郡主是女人呢?对于漂亮又强大更兼身份高贵的女人,男人都是仰慕的,何况是军营这种雄性扎堆的地方呢!世子长得再俊那也男人啊,喜欢男人的兵还是比较少的。

    魏景寿的左副将慨叹:“郡主来得巧啊!”

    今年正是河西军三年一度的五军大比期,有团战、个人战,胜者可得军功积累和钱帛兵器等奖励,历来是河西军的盛事,而五军大比前,各军先有竞比选拔。清川郡主从威胜军出来时,威胜军也正在准备大比,所以左副将说她今年到河西军践习“来得巧”。魏景寿摸着胡子心想:真的是来得巧,还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

    振武军大比时间比较长,要进行一个月,清川郡主并不是每场都会去,还有一半的时间是在营中各处“点检”,这一点检让她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

    说有趣,不是说这件事本身有趣,而是指这个事引起了清川郡主的兴趣。

    这日她巡检的是军中医病营。

    她去的时候一位医师正在训斥几名年轻的医生,她扬手止住要行礼的几名军医,带着几名侍卫站后面静静的听着。

    “……告诉你们换药前要先用盐水洗手,绷带也要用盐水煮过,你们耳朵长哪去了?眼睛不认字,耳朵也听不懂话了吗?还有伤病服,要用开水煮,开水煮!懂不懂?一个个图省事,这人命能图省事吗?……”

    这位医师的脾气看来很暴躁,跳脚骂了好一阵,清川郡主在旁边听明白了,这是振武军新施行的医疗清毒条例,下面的医工、医生们刚刚上手,还没形成习惯,所以遭骂了。

    她对这个清毒条例起了兴趣,招手叫近负责医病营的医官,问他:“何谓清毒?”

    那医官恭敬回道:“就是清洁致病的毒邪,因为毒邪易生于肮脏之地,所以必须保持医具用品的干净,才能使伤患治伤后不再被毒邪侵入而死。”

    清川郡主咦了一声,让医官取来一份清毒条例,阅过后目中掠过异彩,温和的问那医官:“这清毒制度在医伤上很有创见,不知是哪位医师所建?”

    医官回道:“禀郡主,此非营中医师所提,而是兵曹参军事萧世子巡军后提出,再由营中医师修改而成。”

    清川郡主扬了下眉,赞了句:“不错嘛。”她相信是萧琮提的才怪了,若不然,在威胜军为何不提,到了振武军才提?难道是到了这边灵感涌现?呵呵。

    她在医官和两名医师陪同下巡视医病营,随行的两名侍卫落在后面与营里的医工、医生、典学搭话,不露痕迹的探问情况。

    半个时辰后,清川郡主带着侍卫出了医病营。

    探问情况的两名侍卫上前几步,跟在她左右身后。左边侍卫低声禀道:“他们的口风很紧,都说是世子提的。但有一名医工神色有异,应该另有内情。……世子的随从中有一人懂医,巡查时问的问题比较多。”右边侍卫禀道:“最初是叫消毒条例,后来修改时,定为清毒条例。”

    清川郡主目光一闪,消毒,呵呵,这个词可是少用得很呐!

    消毒,消除世风毒害,这是文人写文章用的词,医家可不会用这个词。

    清毒的清,是清洁之意,打扫干净,用在军中更直白。“那个人”用“消毒”而不用“清毒”,可见不熟悉军中情况。但应该是博通文学和医道,才能将文学上的“消毒”引申用到医家上——这是创造名词的引申义了。

    清川郡主微眯了下眼,萧琮身边,应该有个精通医道的士人,但他的职事不是医者,那应该是幕僚?如果是随同出行的幕僚,为何在威胜军中没有作为?难道是顾忌她?

    ——如果真是顾忌她,就该在她离开振武军后再施行。再者,河西军每年的伤病亡人数都要上报兵部,并且派军医检校下来巡查军中伤病情况,河西军一旦全军施行这个清毒条例,就瞒不了下来巡查的军医检校官。

    萧琮既然没有顾忌她的必要,那么,问题就应该出在那个“幕僚”身上。

    这个“幕僚”的身份就很耐人寻味了。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下,第79章是修改过的,在修改之前看过的,请回看一下。因为有同学表示对上章的“作者有话说”不明白——那是因为你没看79章修改后增加的内容啊。

    医生:这个词在古代可不是指医者的统称,在唐代,是表示医者的一种技术等级,大概相当于职称。唐代医生的技术职称有四等:医师、医工、医生、典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