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琰猜测,他们这个战场不是主战场。

    虽然她只是一个校尉,还没有资格知道军中的战略,但通过战场的情况她也能分析出来。

    吐蕃军打到现在都没有援军过来,肯定不是没有报信的——吐蕃人脑子再简单也不是一根筋到底的,眼见唐军出动了重骑兵,骁骑军又飚出他们的战斗力,那完全不是打一打就收兵的架势,吐蕃主将如果不是蠢透了,肯定会派骑兵向青唐王帐报信。

    但至今没有援军过来,有两种可能:一是王庭派出的援军半路被唐军截了,二是王庭那边没办法派出援军来。

    如果是第一种可能,王庭已经派出了援军,为了防备唐军主力阻截,派出的援军必定不少于三万骑,那么唐军阻截援兵的战场才是主战场。

    如果是第二种可能,王庭根本没办法派出援兵,那就可能是唐军的主力正在攻打王帐之地那曲,或者是王庭的主力军被调到了其他地方,留守王庭的军队不敢分遣援军,担心中了唐军的调虎离山之计,使王庭陷入危境。——萧琰认为前一种可能性比较小。

    河西军有可能攻打王庭,牵制王庭兵力,但不会出动主力攻打,因为时机还没到。

    如果从战术来讲,河西军攻打王庭正是时候,在前面一个月的“慢战”中麒武军和威胜军已经适应了高原作战,而时间拖得越长五万大军的口粮就要承受压力。

    但是从战略来讲,此时并不是一举攻陷王庭的恰当时机。

    战略与战术的不同,就是要从全局考虑,不仅仅是河西军与青唐军的敌我形势,还要考虑整个吐蕃的形势,以及吐蕃与大唐的形势。

    萧琰读兵书时看过父亲的笔注,说百人将只懂带兵即可,千人将则要懂战术,而做万人将、十万人将,不仅要精通战术,还要把握全局、懂战略,否则战场上胜利了,但联系到全局,就可能是败了。

    萧琰记得沈清猗给她讲《高宗实录》时说过,大唐谋吐蕃之心始于高武——相比萧琮讲史的含蓄,萧琰更喜欢沈清猗讲史的一针见血:这个“谋吐蕃之心”肯定不单单是指青唐,而是整个吐蕃!

    从这个战略来看,大唐在吐蕃内讧的时候出兵正是时候,当然如果能等个一两年让青唐和逻些打得两败俱伤时出兵为最妥,现在出兵还是早了些,可惜吐蕃人太早刺杀清川郡主,大唐要抓住这个大义的讨伐理由,就不能等到一两年后了。所以大唐使臣才在吐蕃待了那么久,任由逻些青唐打嘴仗互相推诿,就是要将时间延到合适开战的时节。

    而大唐要谋划整个吐蕃,不可能仅仅出兵青唐道。萧琰猜测朝廷应该已经在西宁道集结大军,只等青唐这边的战事吸引了逻些的注意力,大唐的主力就会从西宁道出兵。而朝廷封她的父亲为“青唐道行军大总管”,这很有可能是麻痹吐蕃。因为按大唐出兵讨伐的惯例,一般是以战争的目的地为名,如果唐军攻打整个吐蕃,授封主帅应该是“逻些道行军大总管”,“行军大总管”即都元帅,如果只是其中一路元帅,一般是封“行军总管”,而她的父亲是“青唐道行军总管”,这就让吐蕃人以为大唐只是河西出兵,出兵的目标是青唐。

    逻些显然乐意看到这个局面,以吐蕃人“土地不如仇人重要”这个心态,逻些王廷肯定不会与青唐王同仇敌忾,共抗大唐,而是很可能会在青唐王背后插一刀子。

    萧琰觉得,如果她是主帅,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发动主力攻打王庭,逼青唐王决一死战,那样河西军的损失就太大了,最好的时机是在逻些出兵攻打青唐王的时候,让青唐王腹背受敌,河西军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拿下那曲王庭。

    而逻些会在什么时候出兵呢?应该是在青唐王的兵力大损但还有与唐军再战的余力的时候,逻些在此时出兵,占领那曲南部的青唐领地,就有了与唐军讨价还价的余地。如果坐视唐军占领整个青唐,逻些王廷就处于不利的局面了。

    结合这个战略全局,萧琰判断河西军的主力此时应该在青唐部落的牧区。

    萧琰听萧继讲过,上一次静南军和骁骑军攻打青唐,大军只带了五日口粮,然后是以战养战,这是从吐蕃人那里学来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一次大军攻打青唐,萧琰估计只带了一两个月的口粮,后面肯定要劫掠牧区,这也是战术,既补充己方给养,也是消耗对方的给养,并打击士气。

    整个羌塘草原都是青唐部族的牧区,但河西军攻入羌塘后,青唐王为了防备后勤被袭,肯定将所有部族的牧区都集中到那曲河南岸,王庭的后方。

    河西军的主力应该是从昨天起就拔营了,西去二百里宿营,今天早上才从那曲河上游的浅滩蹚水而过,绕个大圈子到那曲河的南岸,袭击王庭后方的牧区。

    河西军袭击牧区不会少于两万骑,其中可能有数千骑是马上步兵,负责劫粮和驱赶牛羊,可能只有一万四五千骑才是真正的骑兵,但牧民可不会算得那么清楚,大约会以为有再三万骑。

    青唐王帐接到牧区的救援报信,必定以为河西军出动了主力袭击后勤,至少会派出三万骑援救牧区,接到萧琰这边战场的吐蕃军求援,王帐应该会再度派出援兵,但援兵不会有那么多,至少要留一万骑护卫王帐,估计派出的援兵应该在五千至八千骑左右。

    而河西军派去阻截这批吐蕃援军的队伍必定是以步兵为主,因为河西官轻势微骑兵主力已经分遣到两个战场,所以阻截这批吐蕃援军的骑兵最多只有一千骑,其余都是步兵。

    步兵如果与骑兵打阵地对抗战,唐军是不惧的,而且凭借唐军的训练和弓弩陌刀之利,往往能够以步克骑,但吐蕃援军的目的是救援,不与步兵打阵地战,选择侧翼冲出,步兵很难阻截住骑兵。而河西阻截军的那一千骑兵是否能够配合七八千步兵阻截住这批吐蕃骑兵,那就很难说了。

    如果让南逃的吐蕃骑兵与救援的骑兵会合,那就又是一场大战了。

    萧琰的刀指向东南,当然不是去攻打王庭,而是指向吐蕃援军的方向。

    唐军计功是以战斗任务计总团队功,同时又以个人在战斗中的贡献和杀敌数计功,两项加总,就是计勋的军功。萧琰率领的一团已经圆满的完成了他们的战斗任务,按例他们应该就近支援中路战场的战斗,但中路的唐军已经占了上风,在马步军的夹攻下,那两千吐蕃骑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被歼灭只是早晚的问题,他们一团去支援倒有抢功的嫌疑,所以萧琰选择去支援阻截吐蕃援兵的部队。

    她和身后的十五骑跨上缴获的吐蕃战马,让自己的战马空出来歇马力,挥舞马鞭狠狠抽打在马臀上,飞一般驰过草原,很快赶上前方追击吐蕃骑兵的唐军重骑兵,从中间三丈宽的空隙中穿插过去。

    “哎哟这是哪营的兵?”重骑兵队伍里传出惊讶声。

    “静南军第十一营第一团。”萧琰说话中疾驰速度不减,而声音在疾驰的风中凝而不散。

    十一营,那不是新兵营吗?

    “哦哦,真是好胆色呀!”一些重骑兵谑笑起来。

    但没有人说很过分的话,想嘲笑他们的人也临时将话咽了下去,因为萧琰露的那手传话功夫,明显就是高手——虽然武道高手在数万人的大战中并不起决定性作用,但在局部战场上却是有用的,何况萧琰率领的这十五骑一看就是新兵中的佼佼者,一般的老兵也比不过他们,所以还不能嘲笑人家不自量力。何况人家能想到借用吐蕃战马,也不是立功心切没有脑子的。

    一些重骑兵想到自己是新兵的时候,未必有这样的胆色,心里倒生出了几分真心的赞赏。

    萧琰率领她的十五骑风驰电掣,马鞭子抽打得啪啪响。

    她左前方的一位重骑兵校尉扭过头来,脸上一副狰狞的修罗面具,双眼目光锐利如有实质。

    萧琰抬目望去,认出这名校尉。

    静南军的第一营是重骑兵营,又称战锋营,传说中的军中第一美男子哥舒光就是第一营第一团的校尉,据说因为容貌太美不惧威慑力,上阵都会戴一副狰狞的修罗面具。

    何况还有那双绿色眼睛。

    与此同时,哥舒光也认出了她。

    哥舒光当然没有见过萧琰,但他听父亲哥舒夜郑重提过这位新兵营十分出色的校尉——河西大都督之子,萧十七。

    两人目光打了个照面,仿佛刀与刀的碰撞。

    哥舒光回过头去。

    就这回头一眼,萧琰的马已经越过了他。

    静南军重骑兵的马是大食马、伊丽马与青海马的杂交品种,大唐在萨毗泽培育百年才成功,取名为萨毗马,既有西域马的高大和速度优势,又适应高原气候,虽然长途跋涉不及吐蕃马,但重要的是它们速度快,而吐蕃人的战马普遍比较矮小,能耐高原寒冷,也能长途跋涉,但是速度不是很快。所以第一营的重骑兵与吐蕃轻骑兵厮杀时,在速度上并不差多少。但哥舒光他们已经厮杀了一个时辰,萧琰他们不仅负重少了几十斤,又抽打吐蕃马不顾惜马力,那速度自然又快了几分,很快就越过重骑兵营,向前面的骁骑军追去。

    第一营的营将心里呵呵笑了声,心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萧琰率领十五骑已经追上骁骑军。

    骁骑军的马也是萨毗马,但他们已经与吐蕃人作战两场,一直没有停歇过,因为是轻骑兵,才跑在重骑兵前面。

    萧琰目力所及,骁骑军的前锋距离吐蕃人逃跑的后阵已经追近百步内,骁骑军的将旗就在前锋,曹元度一马当先,那身亮闪闪的明光铠,还有金闪闪的长枪十分醒目。

    前方逃跑的吐蕃军中突然冲出四骑,回身扑向曹元度。

    萧琰吃了一惊:四个登极境?!

    这时从曹元度的身后也驰出四位武骑将军,与那四名吐蕃高手战在一起。

    但从吐蕃军中又飞出三箭,前后衔尾般射向曹元度的面门。

    曹元度金枪挥前一撩,将第一箭磕飞,箭上的力道让他手臂一麻。他知道这是那位吐蕃登极境神箭手射出的箭,之前的战斗中,他的左肩就中了那神射手一箭。曹元度磕飞第一箭不敢小视后面两箭,内力凝聚于臂,大喝一声,枪尖拉出两道残影,分别磕向第二、三箭。

    但他第二枪却是磕了个空。

    那第三箭竟在瞬间加速撞上第二箭的箭尾,让它的箭速超过曹元度的估计,这就使曹元度挥出格挡的第二枪落在了第二箭的箭羽后,倒是撞上了第三箭的箭头。

    而那第二箭迅如流星,射向曹元度的双目。

    曹元度百忙中一个仰头,那箭尖几乎是擦着他的面门飞过,射入他身后执旗的亲兵胸口,一直没入半尺,那亲兵用力将大旗掷给了右边的亲兵,摔下了马去。

    而曹元度的危机还没有过去,第四、第五、第六箭也如流星赶月般射向他的战马和他的左右胸口。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王庭和王廷:王庭有朝廷之意,但多是用于胡族君长设幕立朝的地方,一般是指胡族的汗庭,这里指青唐王的王帐所在地。所以,在说逻些朝廷时就用了王廷(指朝廷),以作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