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岭南东道的都庞岭,岭南五岭之一,过了这座连绵的山岭,就出了岭南,进入岭北的荆湖南道,再往北就是道门三清宫所在的荆湖北道。沈清猗一行在都庞岭的桂溪山岭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尸体解剖,血腥味传得很远,虎豹熊狼群都在躁动,但循味而来的它们,才刚刚接近这片临溪的树林,就被两道庞大的威压嚇得转身飞窜,不敢回头。

    沈清猗在山溪边清洗干净双手,又用药殿前不久才提炼出的酒精消毒,再用药胰子洗手,然后均匀的涂上护肤膏,双手白白净净,柔腻纤细,一点都看不出来刚刚才动过刀子将一具尸体解得七零八碎。一名道侍取出药锄利索的挖坑,将尸体和零碎件都埋进坑里,沈清猗说“入土为安”,两位宗师嘴角都抽搐了,这样还能安?另一名道侍封好所有试剂瓶,小心搁入塞了棉絮的药箱格子里,沈清猗说要拿回药殿再做更深的研究。

    待她清理好一切,道潇子笑悠悠的问她:“怎么样,死人说了什么?”

    “师叔,十五叔祖,咱们换个干净的地方。”沈清猗挺嫌弃林中染血的地面,两位宗师都很无语,刚才血淋淋的场面不知是谁弄的。

    三人沿着山溪往上游走去,两名融合境的道侍背着行箧医箱轻捷跟在后面。

    沈清猗一边走,一边轻缓的说道:“刺客应该在四十二岁至四十五岁之间。”

    道潇子和沈归园都惊讶的抬了下眉,道潇子眼中掠过清光道:“不到四十五岁就是洞真境中期,资质天赋却并不出色,看来应该是有大机缘和很好的悟性。”沈归园搜检尸体的时候,两人都用真气探查过这人的丹田经脉,摸过骨骼筋肉,资质只能算中等,撇开勤力不谈,那就是悟性和机缘了。

    沈清猗说道:“他的味觉和嗅觉已经消失了,不是先天缺失,还有他的性.欲,也消失了。”

    两位宗师眼神更惊讶,武道修行的境界越高,五官就越敏锐,如果不是先天缺失,怎么会味觉和嗅觉都失去了?

    “莫非以前中过毒?”沈归园提出一个最大的可能。

    “他身体里确实有毒素。”沈清猗道,“这种残留的毒素是什么,我要回药殿后再分解,现在还不能确定。”

    道潇子问道:“性.欲消失,这是怎么说的?”

    “他不能人道。”沈清猗简洁回道。

    两位宗师面露古怪,若是天阉还说得过去,但他二人都看得清楚,刺客那地方还是长得挺雄伟的,竟然不能人道?如果是普通男人,或许还有痿软不举,或举而不坚这种萎症因素,但一位洞真境中期宗师,精血元气肾精都旺盛,怎么可能有不举之症?

    “他不是童身。”沈清猗说道。

    这表明刺客以前能人道,后来失去了。

    沈归园问道:“是不能,还是不想?”一些武者因为修行功法的关系,是禁欲的。

    沈清猗说道:“两者都有。师叔和十五叔祖注意到没有,刺客没有胡须,不是剔了须,而是已经消失了毛囊,腿上也是光溜溜的,没有体毛。作为一位健壮的男性,出现这种情况,通常伴随着性.欲减退。就像宫里的寺人,因为阉割,失去了生殖/器,而生殖/器中分泌的一种液体,维持雄性的性.欲和性.功能。这个刺客虽然生殖/器还在,但维持他雄性的性.欲和性.功能的一种分泌物质已经消失了。”

    她声音清缓平淡,说起这些就如说哪个药材什么药性,十分寻常,两位宗师甚至觉得她就是在说雄性动物,而不是男人,大概所有尸体在她刀下,也就是雄性动物或雌性动物的区别。

    沈归园沉默的脸庞上眼角又抽了一下。

    道潇子沉默的表情下有着深思,心底隐着的一个猜测,已经浮上水面来。

    ***

    岭南西道,钦州南部海湾火山岛。

    李毓祯十四人进入火山下的地道,地道倾斜而下,往前行十丈,便见两条向左向右的拐道。四名司卫探查回报,各通向一间石室。李毓祯等四位宗师的神识也已经探查出来。那两间石室应该就是那些灰衣宗师住的地方,石室里除了石床和衣橱,只有干饼清水和备用的火把,十分简陋,若不是那些灰衣宗师清心寡欲,就是在这里的待遇并不高。若是后者,就很令人诧异了,因为洞真境宗师,无论在哪里,都是受到尊重和重用的人物,而这些灰衣宗师,给人的感觉倒像是守门人一般。

    一行人继续前行。

    四名司卫取了火把将沿途地道的两壁火炬点燃,火焰照亮了地道。地道的石壁开凿得很平整,看凿痕已经有些年头。高适观察后判断道:“至少有四十年。”

    李毓祯的眸色更冷。

    又往前行十丈,果然遇到一道石闸。

    最前面的刘郎将真气凝于右拳,一拳击出,“轰!”石门被击出一个大洞,看截面有四尺厚。刘郎将又拍出一掌,击出一个可以单人通行的门洞。

    众人穿过闸门前行。

    才行出三四丈便听一道轻微的机括声,刘郎将的刀光立即卷起,高适和临川郡王的掌风也已经拍出,便见十几道机关□□从前方两边的地道斜射出来,被刀光和掌风嚓嚓断折,掉落在地上。众人继续前行,又破了两道石闸,一路都遇到机关箭,还有从地道顶泼下的硫酸水,以及有着腐臭味不知道什么液体的毒水,几位宗师都转为内呼吸,众司卫罩上了防毒面具。又前行破两道闸门,这时深入地下已达一百丈,离目的地应该不远了。

    李毓祯忽然顿步,她嗅到了一股味道——一股硫磺硝石的味道。这不奇怪,这两味本来就是药,可见他们的确接近地下的炼药基地了。

    但这电光石火间,李毓祯脑海中却闪过一个念头,虽然难以置信,但陡生的强烈危机感让她瞬间做出反应,喝声道:“撤!”人已经转身电射而出。

    但已经晚了。

    “轰!轰!轰!……”

    陡然一起爆发的轰隆声不绝,整座火山岛都地动山摇起来。

    晋王震得一个趔趄。

    转眼见地道口轰隆垮塌,他不由目眦欲裂,大叫一声:“阿祯!”冲到了东边地道口,掌风呼呼拍出去,要将地道冲开。但轰隆巨响还在继续,不断有大块的岩石掉落下来,火山眼看就要塌了。

    “晋王,快走!”梁郎将命令众司卫立即撤出,自己去拉晋王。

    晋王疯了似的呼呼出掌,双目通红,“不行!阿祯还在里面!”

    梁郎将的眼睛也红了,强忍悲痛吼道:“整个岛都要塌了!我们必须立即出去调集兵将!只有调集上万人,才能将垮塌的地道挖出来!晋王,快走!越迟越来不及!”

    晋王拍出的掌一停,猛地转身,呼一掌将掉落到头上的岩石拍飞,怒喝“走!”拍出刚猛的掌风,掠壁上去,如鹰般扑到一艘船上,立即真气催船,箭射一样往岸上去。幸好阿祯将兵符交给了他保管,不用多费力气,就能立即调集整个岭南西道的兵力。

    阿祯,你要撑住啊!

    晋王心里狂呼,用出了平生最快的速度。

    陆地上留守的十名司卫听见海上传来的轰隆声音,都肃然不安,持弩警戒,便见一艘船哗啦破浪过来,跟着一道人影如狂风卷过,一瞬就不见了人影。

    那十名司卫脸色遽然而变,见到自家的船,却没看清掠出的人,不知是不是敌人,立即上弩对准海面。跟着又射过来一艘船,但司卫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我,梁济棠。”

    众人眼一花,梁郎将和另一位邱郎将已经掠上岸,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分别掠向两个方向:一个去钦州刺史府,一个去靖安司岭南西道分局。

    众司卫面色凝重,一定是出大事了!

    岭南西道的水师军营就在火山岛西去一百里的防安港,晋王如风般掠进了军营,出示身份官告,立即被领入水师统领的将营,出示兵符和身份官告,几句将事情说清。水师统领刷地一下冷汗出来,立即下令全军紧急集合,命令工事营带上军中所有工事器械,吊船出动,水师全体出动。

    晋王已经离了水师军营,往邕州城的岭南西道防御使衙门飞掠而去,调集所有的折冲府兵必须由防御使下令。幸而邕州离钦州不远,只有二百多里。

    两刻钟后,水师军营的紧急先遣船已经到了火山岛,远远便见几十里外的海面上,完全失去了那座黑色火山岛的峻峭耸立。

    指挥楼船的甲板上死一般的沉寂。

    水师统领和副统领的脸色白得像雪一样,如果秦国殿下死在这里……

    两人同时打了一个寒战。

    水师的船很快接近,便见武骑署的十几艘船正停在火山倒塌处的海面外,海水拍打过去,露出下面残破的黑色块垒,那些司卫正搬移着石头,内力劲风下,一块块岩石飞起,落到远处的海水中。

    靖安司一位领队的校尉踏船迎上来,与水师统领在甲板上见了面,没有什么见礼寒暄的,直接道:“要从地道口所在的上方挖。必须尽快!越快越好!”

    水师统领转身就下令,吼道:“挖!将山挖到底!”

    命令立即从楼船传下去。

    水师因为还肩负着修筑和维护海上灯塔的任务,海上工事船是常备的,钻杆,挖掘机,起重机,都在畜力拉动机组下开动起来。还有千名水师官兵,踩着海水用手搬移岩石,或握铁钎撬,大锤等砸,然后再撬,再搬。

    一刻钟后,第二批水师官兵和海上工事船赶到。

    又两刻钟后,钦州折冲府的府兵急行军赶到了。

    之后,不断有府兵从附近州急行军赶过来。

    南部的钦邕廉三州刺史府的官员们都先后飞奔起来了。

    三州刺史府的衙兵开拔,三州武馆的学员紧急征召,三州贵家富家的护院都被临时调集,各家健壮子弟都加入其中,拿着他们不熟悉的铁具,涌向同一个地方。

    晋王一直在飞,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鹰一样,不断的振翅,不断的飞,仅仅半天内他就飞遍了整个岭南西道。

    道门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佛门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剑阁在岭南西道的高手过来了。除了隐居世外的高手外,岭南西道所有的武道世家都出动了,一群群武者都往钦州奔去,一路上遇到武者、镖行护镖队、运茶的马队、运货的商队,闻听事由,立即弃镖的弃镖,弃茶的弃茶,弃货的弃货,掉头加入。

    岭南西道的僮瑶苗侗极多,单是南部钦邕廉三州,就有各族部上千,此时溪峒和平寨的男人女人们都一群群出寨,奔向一个目的地。

    浩浩荡荡的人群涌向南部湾。

    唐人的热血,总是在需要他们的时候,迸发出来。

    ……

    海上轰轰隆隆,响声不停。

    机械船白天黑夜不停,人也白天黑夜不停。

    晋王奔回海上后完全没有休息,不仅仅是他,所有存活下来的武骑署司卫,水师、折冲府融合境以上的武者,以及其他武者,都分列成队,潜下水用内力挥动刀斧,开山劈石,内力耗竭了,就立即上船打坐补充,不眠不休。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在救秦国公主。

    ——殿下和靖安司出任务,被潜伏的国外高手诱入南部湾火山岛,摧毁岛屿同归于尽,殿下如今就被压在了海水下面的火山里!

    武者没有休息,普通人也没有休息,一个个都奋勇争先,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双手被铁钎铁锤磨得血淋淋都没有人停下,有的人因为架撑架遇险受伤,有的人在水中来不及躲避,被滚下的石头砸死,但没有人停下,也没有人退出。不能游水的就代替疲惫的畜力,用人力拉动机械。

    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想法。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即使付出生命,也要将秦国殿下挖出来。

    因为这是他们大唐的殿下,是他们大唐未来的储君,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在火山下,腐朽在海水中。

    无论如何,他们要将殿下挖出来。

    十二个时辰过去,已经没有人抱有希望,秦国殿下还活着。

    即使晋王,也已经绝望了。

    这样的垮塌,没有可能还活着。

    但是,无论如何,他要把阿祯带回长安去。

    一起出来,就要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