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

    像是往思维里掺了水银一般,麦迪逊-比尔的后半句话讲得异常迟缓。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在美国,想要讨论这方面的敏感话题,必须得具备十足的智慧和勇气,另外还得加上十二分的小心与谨慎。

    “他们不想看到代表另类流派和另类文化的人……获得主流影响力?”

    “大致如此。”

    赵宥真知道麦迪逊的潜台词不止于此。在西方社会浸淫已久的她,很清楚该如何在不把潜台词挑明的前提下,顺着这条隐匿的脉络将谈话继续进行下去。

    这是任何想要在美国有所发展的人,必须精通的必修课之一。

    “我们都知道九十年代对于美国来说是一个怎样的时代。七十年代是动荡的,越南战争失败、石油危机、工业衰退、自由主义瓦解。八十年代是转折的,所有人在1981年醒来,接受了新的自由市场共识。而九十年代,则是宁静的,冷战胜利、商业蓬勃发展,历史已经‘走到了终结’。”

    “无意冒犯,但我一直觉得这种说辞非常具有娱乐性。竟然真的有人会觉得,一场冷战的胜利能够阻止地球继续旋转……这算是《文明》里的哪种胜利?”

    “人们总是会透过自己打造的万华镜看世界。”

    赵宥真知道韩易是个不大不小的game head,所以偶尔蹦出的,不知道出处的古怪引用,她都一律按照电子游戏处理并忽略掉——这是一个韩易解释得再多,她也不会明白,也没有兴趣去明白的领域。

    “对于我们活在东亚的人来说,世界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时至今日亦是如此。但对于大多数美国人来说,冷战的结束代表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难得的稳定期。不再有对手,美国主导的超全球化时代得以全面到来,新自由主义大行其道,资本自由流动,美元可以享受到这个世界上供应的几乎所有商品。家庭回归了传统的价值观,整个国家都在经历‘道德的自我修复’,因为很多所谓预示着‘社会崩溃’的重要指标,在六十年代末和七十年代急剧上升,并于八十年代稳定在高位,但在九十年代,它们却在快速下降。”

    “《阿甘正传》。”

    韩易抛出了一部最能代表九十年代意识形态的电影。这是一部在之前的三十年时间里,不可能被制作出来,也不可能有资方支持的保守派作品。反文化、吸毒、滥交、反战的珍妮死了,但在最后一刻与生活方式极度保守的阿甘和解,并由阿甘带着她的悔意与祝福继续生活下去,在公交站台手捧巧克力,等待下一班巴士的到来。

    不需要是具有独特洞察力的政治评论家,也能从剧情里看到美国的转变。这是冷战之后对所谓传统“美国价值”的回归,也是整个社会政治光谱的集体右转。

    “是的,《阿甘正传》。有人说1994年是好莱坞电影工业最辉煌的一年,从那一年开始,一个国家的文化产品,开始具备了超越宗教、种族和地区差异的力量,被全世界消费和吸收。这是由美国创造的文化世界主义——保守的、谨慎的,但的确是创新的、平和的。这个国家用这种方式,来向全世界宣示冷战的胜利,炫耀‘山巅之城’的成就,以及对‘历史终局’的美好描绘。在这种‘历史已经走到终点,平衡和宁静应该由我们维护’的想法推动下,任何试图打破现状,试图揭露美国社会的缺陷,试图让艺术再次激进化的思潮,都会受到好莱坞主流资本的集体打压。”

    “而匪帮说唱,就是这样的思潮,对吗?”韩易给赵宥真的宏大叙述找到了一个精准的坐标,“Dr.Dre他们这一代嘻哈音乐人创造的这股趋势。”

    “这是他们最害怕的趋势。在苏联轰然倒塌的背景下,好莱坞正不遗余力地想要把美国打造成世界上唯一一个乌托邦,让美国重新回到嬉皮士出现之前的黄金年代。因此,他们不想看见任何会阻碍这一进程的事情。”

    “你这么一说,嘻哈和嬉皮士,好像真的有很多相似之处。”作为六十年代流行文化的忠实拥趸,明显生错了时代的麦迪逊-比尔对赵宥真的这番话很有共鸣,“时代不同、出身不同、风格不同、追求不同,但是嘻哈和嬉皮士都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边缘性次文化,都对主流审美和传统价值观嗤之以鼻。”

    “所以说,九十年代的好莱坞,根本无法接受嘻哈文化的出现——说的更准确一些,他们能够接受嘻哈文化呆在地下,但不能接受它浮出水面。嘻哈音乐,特别是匪帮说唱里描绘的大都会贫民区,就是对‘美国价值叙事’最响亮的耳光。当时很多人认为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将对年轻一代产生毁灭性的影响,让美国再次走上越南战争时期那样的道德堕落之路。”

    “这种论调的确不太公平,社会的问题,不是由反映问题而创作的那些艺术作品造成的。问题肯定先于作品而存在,不然艺术创作哪来的基础呢?”

    韩易的回复与赵宥真的叙述一样,隐晦得耐人寻味。同样出生于东亚国家的二人,其实能够以旁观者的身份很轻易地看清楚问题的本质——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的确从一定程度上加速了美国社会的道德滑坡,使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辛苦建立起来的,冷战结束之后的传统价值回归认同毁于一旦。从这一点上来说,说唱乐对于整个美国社会的发展,起到的确实是“负面效果放大器”的作用。

    《阿甘正传》里坚持不懈的奔跑和生活赐予的那盒巧克力,被枪声大作的死亡峡谷与无法逃脱的帮派乐园所取代。津津乐道于后者的年轻一代,自然会比将前者奉为圭臬的“里根之子”们,更令那些设计和调控主流文化的资本家们感到担忧。

    但在麦迪逊-比尔面前,这一切都不能揭示得太过明显。麦蒂是否抱持着同样的观点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让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观点从自己的言行里流露出来。这是作为外来者需要尊重的社会现实,也是在北美国家与人打交道的基本法则。

    更何况,就像韩易所说的那样,嘻哈文化所反映的,只是一个备受歧视的社群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底层挣扎而已。说唱歌手们,充其量只能算是恶魔的发言人,而制造这个恶魔本身的,正是那些极力掩盖它存在迹象的塔尖阶层。

    “大公司从不喜欢背叛者和告密者,在他们眼中,嘻哈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如此。嘻哈音乐向世界展示了美国的另一面,好莱坞不想让人们知道的一面。说唱歌手逐渐掌握的影响力,和重塑主流文化的权力,也是他们绝对不愿意失去的。于是,由鲍勃-多尔牵头,一场针对嘻哈音乐的清洗与迫害开始了。”

    “鲍勃-多尔?”韩易皱皱眉头,“为什么这个名字听上去这么熟悉?”

    “他就是1996年的共和党总统候选人……跟比尔对决的那个。”

    “啊。”韩易晃了晃食指,恍然大悟,“怪不得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我从来就不知道他居然是一个狂热的嘻哈文化反对者。”

    “是的,我也是一两个月之前,才在搜索出来的某篇新闻报道里知道了这件事。”赵宥真微微颔首,“很显然,在参加总统竞选之前,作为参议院的多数党领袖,鲍勃-多尔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文化清洗运动。他宣称现在的好莱坞,在它的电影、电视和音乐作品里容忍了太多性与暴力的存在,特别是时代华纳集团,因为它旗下有一家叫大西洋唱片的音乐公司,拥有Interscope唱片50%的股份,而Interscope唱片,就是匪帮说唱这种‘堕落文化’的最大支持者。从1990年到1995年,Dr.Dre、Snoop Dogg和他们的伙伴们一共卖出了1900万张匪帮说唱专辑,是这种新兴音乐流派最强大的力量。”

    “这种攻击听上去也太具体,太有针对性了。”1999年出生的麦迪逊-比尔,对于她出生之前这些已经被时光尘埃所掩埋的音乐产业历史很感兴趣,听得出奇认真,提出的问题也相当具有建设性,“听起来好像有人在支持他,就像是……和他合谋策划了这场清洗一样,不是吗?”

    “是啊,他最忠实的捐赠者里,有很多其实是好莱坞和华尔街最有实力的企业。事实上,他们中的很大一部分还是时代华纳的股东。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把矛头指向时代华纳呢?我相信你能想明白的。”

    这句回答,聪明且谨慎的宥真依然是讲了一半,留了一半——为鲍勃-多尔提供政治献金的大金主,确实在好莱坞和华尔街拥有难以忽略的影响力,这一点不假。但赵宥真没有和盘托出的是,这些大金主,绝大部分都是犹太资本。事实上,虽然是一个纯粹的爱尔兰裔,但鲍勃-多尔最大的政治筹码,就是他与犹太社群之间的亲密关系,他被以色列官方,以及其他各个具有影响力的犹太组织,称作是犹太人“具有长久而融洽关系的老朋友”。

    鲍勃-多尔与国会议员杰克-肯普,是八十年代所谓苏联犹太人解放运动的领军人物,而他也因为他的这一举动,得到了犹太社群的认可与奖赏。接班退出政坛的纳尔逊-洛克菲勒,成为福特总统的竞选搭档,并在其后的十余年时间里,一直作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的种子选手活跃在政坛。1996年结束政治生涯之后,他在K街混得也是风生水起,为许多犹太资本背景的企业做起了国会山说客。除此之外,他还另辟蹊径,开拓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电视名人道路。不仅频繁在拉里-金的脱口秀、喜剧中心的讽刺类新闻节目,还有《六十分钟》这类严肃时评节目中露脸,亦成为了百事可乐、Visa信用卡甚至伟哥的品牌代言人。

    另外,他共济会会员的公开身份,也被许多阴谋论者认为是他之所以不遗余力支持犹太族群利益的主要原因之一。毕竟,所谓的“犹太-共济会合谋论”,一直是西方社会经久不衰,且最引人瞩目的阴谋论主题。

    所以,赵宥真的潜台词,其实是想指出鲍勃-多尔与犹太资本家的亲密关系。正是因为这层关系,才让他站在了反对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的第一线。至于韩易和麦迪逊-比尔能不能听明白她的话外之音,就需要他们自己揣摩了。

    “每一次政治运动都与权力动态有关。要么是为了获得权力,要么防止失去权力。”韩易显然是听懂了的那个,“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鲍勃-多尔应该不是那个唯一积极发声的政客吧?”

    “你没猜错。”赵宥真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同样积极反对说唱音乐的,还有里根总统的教育部长,虔诚的天主教徒威廉-本内特,和被黑人社群称为‘叛徒’的辛西娅-德洛雷斯-塔克。”

    “这就说得通了。”

    韩易点头应和。历史上针对新浪潮的打压,基本上都是由这三股势力组成的——积极维持现状的食利阶层,顽固守旧的极端保守派,还有浪潮内部出现的投降者。

    在1995年的这场文化战争中,威廉-本内特代表的就是冷战结束后乘势而起的新保守主义份子,而辛西娅-德洛雷斯-塔克,则是2Pac等黑人说唱音乐人眼中的投降派。当然,这位民权运动的积极倡导者,出于“担心说唱音乐会宣扬厌女主义,威胁到非裔美国人道德基础”的发心,反对嘻哈文化的进一步扩张,是否属于对族群本身的背叛行为,是一件见仁见智的事情。但至少在大多数美国黑人,特别是以Dr.Dre为代表的嘻哈音乐人心中,塔克夫人就是一个曲意逢迎白人主流思想的叛徒。

    “凭借他们的政治影响力,以及幕后支持者的配合,嘻哈文化和匪帮说唱的负面信息成为了美国人最常看到的时政新闻,美国国会也就这一音乐流派的堕落性和危害性,举办了大大小小多次听证会。最终,在行业内外和公司内外的三重压力下,华纳音乐美国的主席兼首席执行官道格-莫里斯,开始要求接管Interscope唱片,或者至少获得Interscope唱片未发行音乐的审批权,但这一要求受到了来自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的强力抵制……最终,大西洋唱片于1995年下半年,宣布将手头的股份,以1.15亿美元的价格卖回给约文和菲尔德。而负责处理这件事的道格-莫里斯,也因为无法有效控制旗下的子公司,而在内部的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被时代华纳解雇。而此时,距离他从大西洋唱片的CEO升任华纳音乐的CEO,仅仅过了不到一年而已。”

    “这就是道格-莫里斯和他的门徒们敌视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的原因,是吗?”麦迪逊-比尔揣测道,“约文和菲尔德完全可以假意应允莫里斯的要求,让他可以给华纳音乐交差,但他们却选择了最强硬的方式。”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当时也没有搞清楚华纳音乐内部也存在着权力倾轧的情况,误以为道格-莫里斯是想要以此为由从他们手里收回管理权吧。”韩易给出了一个更为合理的解释,“没想到,道格-莫里斯的竞争者们,想要玩的是一石二鸟——既驱逐Interscope,也干掉莫里斯。”

    “不管怎么说,反正从那时起,吉米-约文和道格-莫里斯的关系就变得十分紧张了。”赵宥真深深地看了一眼韩易,用这种方式无声地赞同着对方的看法,“离开大西洋唱片成为独立厂牌之后,约文和菲尔德一直在积极寻找下一位合作者。而EMI、BMG、宝丽金和MCA,这些华纳音乐之外的九十年代音乐产业巨头,都对Interscope非常感兴趣。因为,鲍勃-多尔的政治迫害不但没有影响到嘻哈文化和说唱音乐的发展势头,反而给Interscope创造了大量的宣传噱头。整个厂牌在1992年到1995年的时间里,一共录得3.5亿美元的毛利,而且每年的利润率都在节节攀升。时代华纳在政治上的避险之举,让他们收获了一场财务方面的惨败。”

    “在意识到无法彻底根除嘻哈文化之后,那些……大型集团,就开始想方设法地用另一种方式将说唱音乐消融进主流文化里。Interscope的估值也在这一轮又一轮的争夺中水涨船高,最终,MCA唱片以2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Interscope 50%的股权。而巧合的是,那个时候,出任MCA唱片首席执行官的,正是约文和菲尔德的老冤家,道格-莫里斯。”

    “那这件事怎么可能发生呢?我说的是MCA收购Interscope股权这件事。”麦蒂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如果道格-莫里斯跟他们是死对头的话。”

    “因为MCA唱片内部不止有道格-莫里斯这一股势力……或者说,新来的雇佣兵,完全无法与已经在这里深耕了六年的元老抗衡。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是谁把自己的唱片公司卖了出去,才激励吉米-约文创立了Interscope的?”

    “大卫……噢,对,格芬唱片的收购方,就是MCA!”麦蒂竖起食指,兴奋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所以是大卫-格芬在MCA的这桩收购案里扮演了重要角色?”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毕竟我不是亲历者,只能根据收集到的信息来做合理的推测……而来自各方的记载都清晰地显示,大卫-格芬正是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能够顺利让Interscope安家MCA的幕后推手。格芬于1990年将自己的唱片公司卖给MCA,换取了MCA价值5.5亿美元的股份。一年之后,松下电器收购了MCA,把大卫-格芬的股份以6.7亿美元的价格溢价收购了过来。作为交换条件,格芬继续以掌舵人的身份,在格芬唱片呆了四年……直到他推进完成Interscope的收购案,将其也纳入MCA旗下为止。”

    “Interscope和MCA的双向选择……确实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韩易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轻声说道,“比起EMI、BMG和宝丽金这种在行业里存活了近半个世纪的老家伙,新入局的松下电器显然是更符合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胃口的选择。同样是闯入好莱坞的新势力,抱团取暖,能为Interscope争取更高的地位、更大的话语权,和更广阔的活动空间。”

    “必须得说,约文先生与亚洲资本的合作经验,的确非常丰富。”赵宥真接过话头,“道格-莫里斯极力反对Interscope这桩收购案,认为这些匪帮说唱歌手的加入,会让本就庞大臃肿的MCA分崩离析,也会让刚刚入场的松下电器成为众矢之的。但松下电器显然更倾向于采纳大卫-格芬的意见,毕竟,他们对好莱坞的权力斗争知之甚少,能够看到的,只有Interscope唱片遥遥领先的销量。于是,道格-莫里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完成与MCA的协议,把Interscope变成了这家音乐集团的旗舰厂牌。”

    “收购完成的当年,Interscope即为集团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凭借着Bush、2Pac、Dr.Dre和Snoop Dogg的专辑,它成为了二十年来第一个霸占公告牌专辑榜前四位的厂牌。1996年全年营收2.5亿美元,帮助松下电器高位售出MCA,将集团转让给了加拿大的饮料巨头西格集团。”

    “西格入主之后,MCA被重新命名为环球音乐集团,由道格-莫里斯继续掌舵。而旗下最重要的厂牌Interscope,则在环球音乐收购了宝丽金唱片之后,与宝丽金的A&M唱片以及格芬唱片合并,成为了现在的Interscope Geffen A&M。风头最盛的时候,Interscope一个厂牌,就能占到集团总销售额的30%。”

    “第一局对决的胜利者,的确是吉米-约文和泰德-菲尔德。但道格-莫里斯没有选择举白旗投降,Interscope Geffen A&M的强势,极大地挤压了其他厂牌,特别是索尼和华纳对标厂牌的生存空间。换句话说,虽然Interscope在对说唱音乐的围剿中幸存了下来,但他们的敌人却比之前更多了。索尼、华纳,包括环球自己的CEO,都希望看到Interscope一蹶不振。道格-莫里斯想要在环球内部扶持起一个势均力敌的竞争对手,也就是Island Def Jam。2000年以来,IDJ一直在努力追赶Interscope的步伐。一般来说,最强大的依然是Interscope,排名第二的是大西洋唱片,而第三位就是Island Def Jam了。除此之外,莫里斯还想创立一个新的分支,进一步削弱Interscope在集团内部的影响力。但由于二十一世纪初,环球音乐集团一直在经历着剧烈的结构调整,直到维旺迪入主才算稳定下来,所以莫里斯也就一直等到2006年,才与索尼音乐的克莱夫-戴维斯携手,由后者派出利普曼兄弟加入环球音乐,组建了共和唱片。”

    “接下来的一切,就都是历史了。道格-莫里斯将他能调动的所有资源,都倾注在新创立的共和唱片上,帮助这家厂牌迅速赶超了Interscope——2007年销售总额还排在第八位,到了2012年,就直接反超Interscope,登顶了全球销量榜冠军。与此同时,道格-莫里斯也试着在Interscope Geffen A&M里扶植自己的势力。他引入了法瑞尔-威廉姆斯和查德-雨果的厂牌Star Trak Entertainment,利用两位顶尖制作人的音乐才华,培育出了Black Eyed Peas和Keyshia Cole这样的当红明星,让IGA逐渐摆脱了以‘Interscope’为主的局面,越来越多的冠军单曲和专辑,开始以‘Geffen’,特别是更亲近道格-莫里斯的‘A&M唱片’名义发行。另外,道格-莫里斯还利用说唱音乐的特性,在IGA内部点燃了无数根导火索,其中最著名的,就是The Game和50 Cent的纷争……然后就是2007年,道格-莫里斯从索尼音乐那里买来了Octone唱片,重组到A&M旗下,带来Maroon 5等一大批著名音乐人,进一步削减了吉米-约文的掌控力和话语权……”

    “约文先生具体是怎么应对这一局面的,这就不是光搜集资料就能看到的东西了。也许某天情势适宜,你可以直接问问他……但我们可以看到,他应该是做了不少努力的。精心打造的女子组合The Pussycat Dolls,还有Interscope最后的巅峰作品Lady Gaga,就是他争取在与道格-莫里斯的斗争中占得先机的证明。但他应该自己也清楚,在没办法用其他灰色手段扳倒道格-莫里斯的前提下,他能够调动的资源,肯定比不上母集团的首席执行官。他必须小心翼翼,保证自己的每一步都不出任何差错,不推出销量惨淡的专辑,不推广无法盈利的艺人,才能维持Interscope在环球音乐的地位和影响力,才能保证他自己不被集团内部的敌人发难推翻。而道格-莫里斯则不需要有这样的顾虑,他只用调兵遣将,指挥各家厂牌轮番鏖战,直到吉米-约文精疲力尽,无计可施为止。”

    “你这么说的话,吉米-约文……在道格-莫里斯面前,完全没有任何胜算啊。”麦迪逊-比尔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Interscope如果业绩不佳,就给了总部动手进行人事调整的借口。而Interscope表现良好,道格作为集团负责人也会在维旺迪眼中加分。吉米不管怎么做,都不可能在这个规则之内击败对手,充其量就是维持现状而已。”

    “非常清晰的见解。”赵宥真赞许地看了一眼麦蒂,“这就是吉米-约文会跟Dr.Dre联手,跳出传统的音乐人商业拓展框架,去建立Beats这个品牌,做耳机和音响设备的原因。一般的嘻哈歌手,都是成名之后,跟耐克或者阿迪达斯联名,推出一些鞋子,再卖点衣服周边,用这种方式来补贴他们奢侈的生活方式。没人会想要花费大力气,真正地去设计一款产品,建立生产线,进行如此实际且巨大的投入。Dr.Dre和吉米-约文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看清楚了现实——他们正在被环球音乐逐渐边缘化,而已经不再年轻的他们,也不可能去索尼或者华纳重新建立一个Interscope这样的旗舰级厂牌了。”

    “所以Beats其实是一个绝望的自救行动,只是最终获得了成功而已。”韩易打了个总结,“为了在音乐产业内真正建立起完全由自己掌控的事业,并且最大程度上摆脱环球音乐的影响,吉米和安德烈选择了之前从来没有所谓‘圈内人’选择过的创业道路。音频设备,是与音乐本身有关,但游离在内容生产链条之外的业务板块。传统意义上来说,这个领域只会吸引科技公司的兴趣,而不是音乐人。吉米和安德烈做出了大胆出格的举动,并获得了丰厚的回报。Beats成为了全球第一的耳机品牌,最终被苹果收入囊中,然后顺势成为了Apple Music的CEO。道格-莫里斯和他的同伴们应该怎么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被放逐到了音乐产业的边缘,吉米-约文居然还能通过这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归。”

    “最奇妙的就是Apple Music的建立。从音频设备制造商到音乐流媒体平台供应商,吉米-约文不光拿到了钱,还拿到了之前在环球音乐无法想象的权势。市面上初具规模的流媒体平台不过五六家,而真正具有全球影响力的,只有Spotify和Apple Music两家。可以说,在这个流媒体播放的时代,吉米-约文直接捏住了所有唱片公司的命脉。”

    “我现在知道泰勒-斯威夫特嘴里,那个神秘的幕后推手是谁了。”韩易笑意吟吟地说道,“帮助弗兰克-奥申上演胜利大逃亡的,就是吉米-约文本人。Apple Music绕过唱片公司,直接跟艺人打交道,谈下了那么多独家协议,目的不光是为了让道格-莫里斯难堪而已。吉米-约文想做的,应该是彻底打破三大音乐集团称霸的格局,让道格-莫里斯和他的同谋,成为这个旧日体制的守墓人。”

    “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想摧毁我们公司了。”麦迪逊-比尔扬起下巴,拖长声调,“我们跟吉米和安德烈走得太近了……易,应该有不少人误认为你是他们两个扶植起来,在唱片领域颠覆秩序的代言人吧。”

    “如果他们真的是这样看我的,那我反而会觉得很……如释重负。”韩易给出了一个麦蒂不太能完全理解的回答,然后将视线转移到了赵宥真身上,“吉米-约文和Dr.Dre的事情讲完了,那大卫-鲁宾斯坦呢?就是因为CEP-III投资了瀚音乐,就说明他也是这场阴谋的共犯了?”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自己不知道?”宥真蹙起眉头,眼神里满是疑惑。

    “我该知道什么?”

    “苹果30亿美元收购Beats之前,以5.14亿美元的价格收购部分股权,帮助Beats企业估值站上十亿美元的,正是凯雷集团。”

    “我从来没有接触过鲁宾斯坦先生,也不知道他跟你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但是,至少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约文和Dr.Dre都不是这场反击战的总策划……”

    “站在Beats身后的大卫-鲁宾斯坦,才是想要把好莱坞和音乐圈换个颜色的主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