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十,正是祝翾满六周岁的生日。

    一大早沈云就专门为祝翾煮了一碗阳春面,还特意煎了一个荷包蛋搁在面上,酱色的底汤,翠绿的葱花,金黄的煎蛋,祝翾坐在八仙桌上捧着碗呼呼得吸面。

    祝英坐在边上看祝翾吸面看得有点馋,但是祝翾的生辰面是单独的,祝家其他人过早吃得还是粥。

    祝家过生日那天寿星吃的面都是单独的,除非乡里摆生日席才会人人有一碗寿面吃。

    “吃个面声音呼呼啦啦的,没规矩。”沈云敲了一下祝翾,祝翾向来吃面就很快,吃起面来没啥娴静吃相,总是一大口然后暴风吸,小时候吃相跟小猪一样还算可爱,可现在大了不像样子。

    祝翾于是小口斯文了起来,略微克制了一下,最后碗底吃得干干净净的,连汤都没有剩。

    一想到沈云怀着弟弟妹妹还记得给自己过生日煮面,祝翾就很高兴,吃完还忍不住抱着阿娘的手臂荡了两下:“阿娘,你对我真好。”

    “觉得阿娘好就吃完来洗碗!”沈云道。

    “可我今天是寿星啊。”

    “寿星也要洗碗!你过个生日就想赖掉是吧,你过了今天也不小了,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呢,要做好榜样,懂不懂?”沈云瞥了一眼祝翾。

    祝翾立刻不耍宝了,麻利地收拾一大家子的碗筷拿去洗,祝翾虽然主意大,但到底是平民的孩子,干活也是麻利的。

    一个人很快把碗筷全洗干净了,灶台桌椅也收拾好了,顺手把灶台那鼎大锅也刷干净了。

    干完活,祝翾又在八仙桌旁坐下了,继续开始自己的自我启蒙,对着三字经上的字一个一个的认,认一个字就拿清水在八仙桌上描写其形状。

    她还没有系统地学习认字,祝明也不是先生早忘了如何该给娃娃启蒙,教她学字也没有难易顺序,祝翾就自己模糊地用笨方法看字学字。

    家里其他人已经习惯了祝翾这样了,不再像从前那样拿她学习的情状调笑当作热闹与新鲜。

    但是祝英还有点不习惯,祝家五个孩子,祝棠和祝莲已经跟她玩不到一起了,祝棣太小不好玩,只有祝翾和她是一茬的,从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可是现在祝翾现在宁可天天对着八仙桌枯燥地清水描桌子,也不怎么陪她玩了。

    她瞧见祝翾又坐那描桌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抬头拉祝翾的袖子:“二姊陪我玩!”

    祝明跑来抱走祝英,点点她的鼻子,说:“你二姊要用功,你自己玩。”

    祝英露出不能理解的样子,沈云在旁边看见了,朝祝翾说:“萱姐儿,你别用功了,陪你妹妹玩会吧。”

    祝翾抬起脸,看看自己面前的字,又看看委屈巴巴的祝英,有点难以抉择,沈云说:“你今儿过生日,好好玩吧,没有求你用功,明儿你就要去学堂了,英姐儿和你玩就更难了,今天就好好陪妹妹一起。”

    于是祝翾扔下笔,拉起祝英的小手:“我俩出去玩,一起去沟里摸菱角吃。”

    “菱角不许生吃太多,也不许自己下水游泳乱玩。”沈云在两个小女娘出门前反复嘱咐道。

    沈云目送两人出去了,依旧回房里纺布,纺了一会布,听见外面窗下做木工的声音,开起半扇窗看,祝明正在锯木头,沈云不解:“明郎,你这是在干什么?”

    “萱姐儿总不能一直在我们吃饭的八仙桌上写字吧,长凳那么高,两条小短腿够不着地,也不像学习的样子,所以我想着我走前给她打一张书案吧。”木头被祝明锯得哗哗作响,祝明擦了一把汗,继续锯,他从前也学过木工,打个桌椅还是会的。

    沈云于是说:“你也别太偏心了,萱姐儿又不是我们家第一个上学的,其他孩子你可从来没有给打过书案,就连棠哥儿上学时用的也是你旧的。”

    “这就叫偏心了?棠哥儿从前在家你看见他学过习吗,就算打书案给他又不用。”祝明说。

    “你这回打算什么时候离家去应天,你上回回来不是说你已经在一家雕版局里画插画了吗?我瞧着那个差事还不错,你这半年寄回来的钱也多了很多,确实比在家种田有出息。”

    祝明锯木头的手一顿,然后四处看了看,小声对着窗子里的妻子说:“应天我不待了。”

    沈云手上也停了,她眼皮一跳,心里不上不下的,继续问:“你是要回来种田?那个差事也不成了?”

    祝明摇了摇头,说:“应天大,居不易。但我也不会回来种地的。”

    “所以你又要去哪里?”沈云的内心麻麻胀胀的,摊上祝明这样一个丈夫,她已经习惯如此了。

    祝明听出她语气不太对,于是放下活,进屋扶着沈云,仔细看她的脸,问她:“你是不是生气了?”

    “你这次到底要去哪?”沈云抬眼问他。

    祝明眼神闪了一下,说:“这回我要去松江府。”

    “怎么想着又要去松江府了?应天府不是更适合你学画卖画吗?你那个差事呢?祝明……”沈云顿了一下,她继续说:“你好好告诉我。”

    “应天那个差事不是好差事,我一开始被分去画些才子佳人的插画,就是画些美人图,你晓得的,我人物画得好,别人冲着我的美人图来书也卖了不少,我很是赚了一笔。

    “但我美人画得太好了,市井里卖得最好的是那种带春宫的小说,我们那个老板太不讲究,觉得我一手好人物不画两笔春宫插画可惜了,我捏着鼻子画了几本,实在是太侮辱我的画笔了,干不下去了。”

    其实祝明以前不是没画过春宫,但那是偶尔挣快钱的来一笔,好不容易找了个正经营生,结果一手好人物被喊去专职画春宫。

    应天如今市井文娱非常丰富,甚至有些新奇,新奇得有些突破他底线。

    他一开始只是安安心心画佳人,雕版社里如今的才子佳人本情节还不错,受新朝女子风气影响,佳人也颇有气性,不再像前朝文本里只耽于情爱伏低做小。

    于是祝明插画里的女子也形神兼具,各展风姿,他与众不同的画风和人物工笔太适合画这些了。

    但就是坏在这了,市井里的情//色小说总是打着当时出名的才子佳人本里的名字“续写”才卖得更好,这在后世是某种很常见的同人创作,对于现在的祝明来说还是太超前。

    祝明接受不了自己才画得一对品行高洁的才子佳人,忽然被扔进那种书里同名同姓地变另一副模样,但是市井俗人就是爱看。

    为了挣钱,祝明还要委屈自己笔下美人被逼良为娼,每画一套“正版”,就要同样另搞一套春宫版,画了半年春宫祝明攒了一笔小钱打算不干了。

    十年工笔百生像无人问,一朝春宫名声大噪,但是他根本就不想画这个,他学人物是为了画出清明上河图那样的市井百态,而不是为了谄媚世人污他构思的那些人物。

    这应天也不过如此。

    祝明悄悄和沈云说:“不过我靠这个确实攒了一笔钱,听说朝廷要开发松江府为港口与外海贸,我就想去松江看看闯闯,那边靠岸外国人也不少,西洋人搞的人物又是另一种风格。而且松江府离家里更近,我回来更便利。”

    沈云敏锐地抓住了重点,问他:“你攒了一笔小钱,多少钱,回来竟不露风声!”

    “财不外露,我平日不在家,家里都是老幼妇孺,我突然回家摆起阔来,到时候招人惦记。我爹娘藏不住事,这笔钱我悄悄分一半给你,以前咱家怎么过日子就还怎么过,这笔是咱家积蓄,突然要动钱的时候也不着急。”说着祝明偷偷打开柜门暗门拿出几个大银锭来。

    沈云一估算得有两百两了,够他们一家人种十几年地了。

    就是一半也有一百多两了,虽然不能乍富,也够小康了。

    沈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她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家里忙活多年孙老太能攒下来的家底也不过是几块碎银子和几串铜钱,时常拿出来点一点称一称。

    沈云捧着银子,自己乐了一阵,又有点犹豫:“不告诉爹娘不好吧,这不是不孝吗?”

    祝家这一代就祝明一房,没什么分家不分家的,要分家也要下一代了,不像那些几房并住的人家,子女钱都要交付公中,祝家没有什么公中,这笔钱还是大家的,但是瞒着老人藏钱万一给知道了也是不孝。

    祝明说:“你就拿着,这是快钱,我这辈子就挣一笔,想要靠这个发财一直有是不能的,半年是我极限了。这笔钱就是咱家的底气,平日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就当没有这一笔,等非要花大钱的时候,你再拿出来。

    “既然没有真的发财平日里就不能露出底细,这世上才太平几年,我又不在家的,被人盯上了容易生出事端。”

    沈云点点头,把钱藏了起来。

    另外一边,祝翾和祝英一边吃菱角,刚挖的菱角生脆鲜甜,祝英咬了一大口,神情却有些抑郁:“二姊,你为什么这几天不能一直同我玩了?”

    “因为我要去念书了。”祝翾回答她。

    祝英还是不明白,继续说:“那你能不能不要念书,一直陪我玩?”

    “那肯定是不行的,英姐儿。”

    “哎。”祝英抬头看看天,学着大人的模样叹了一口气,生平第一次祝英有了烦恼,原来祝翾并不能和她一起玩一辈子。

    祝英小小的脑袋想不通很多东西,比如为什么人到了六岁就要上学,为什么她二姊还上赶着去,为什么大家不能永远在一起玩……

    祝英沉默了许久,最后好像做了很大的决定,她鼓起小脸,对祝翾说:“那二姊你就去念书吧,我也是四岁的大人了,要好好立起来,不能像三岁小孩一直黏着你玩,那不像话!”

    祝翾听到祝英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听见祝翾笑,祝英也抱着菱角嘻嘻笑了起来,祝翾的童年就仿佛要在带着菱角香的笑声里逐渐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