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如雪花屏般的混沌之中,我勉强在指尖找回一点知觉。

    要形容身体的迟钝、沉重、乏力与松懈,只能与酩酊大醉过后被一股妖风吹脸,然后不省人事地倒在玉米地断片一整个冬夜的感觉相联系。也许还伴着极短暂的失忆,令我一时想不起来昏迷之前有做了什么事。

    胸膛里倏地涌起一阵干呕的冲动。我急促地呼吸了一下,水袋似的沉甸甸的眼皮总算小气地交还给我一点掌控力,微弱地颤抖着。

    我想起来了。

    在这之前,我就是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平常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梳理着要带的行李的清单,手里提着礼物——要给某个人,心里想象着他看到礼物时那双眼眸会闪烁的神采。

    对了,里包恩。他是我的小保镖。他的眼睛是黑色的,留着个性而可爱的卷卷鬓角,笑起来像一只小猫。

    ……分明之前一直让他随身跟随,我自认已经足够了,结果真的在最放松警惕的时候出了差错。

    是我错估了危险性。

    不知是因为身体还没完全苏醒,无法预估严重程度;还是对自己处理紧急事件的能力抱有自信,破罐子破摔一样觉得大不了极限一换一;或是因为想起了家里小朋友的脸,我竟然丝毫没有紧迫感。

    唯一令我心生两分焦躁的,则是要出差这事。

    为了出差顺利,野末前辈还把我拉进了临时组建的工作群,我整理完行李还要汇报情况呢。

    代表身体复苏的气泡信号一串串窜过四肢骨骼,像前夜连喝了十瓶五百毫升的碳酸饮料。我察觉到肩膀、腰腹、两只手腕、双脚都被束缚着,结结实实地固定在某个地方。耳边有细微的风声,水声,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我嗅到一股奇异的咸腥味。

    我应该是坐在哪里的。

    好像是一把椅子。

    最近天气依然挺热,人们都穿得薄,我也不过只穿了一件短袖和一条宽松的长裤。身上粗糙而暴力的捆缚方式把我的皮肤勒得生疼。

    仿佛是躯体深处想要唤醒我一般,肺腔一痒,我忽然重重地咳出了声(但依旧没什么气力)。得益于这颇具冲力的开机方法,我的眼睛足以自主地睁开一条缝:

    正如浑浊的黑被揭开一道疤痕,伤口外翻的血肉笼罩着深蓝色的纱。

    我首先窥见我坐在椅子上的腿,视线两侧是自然垂落的头发;后颈刺刺麻麻地泛着一阵酸胀。看来我以垂着脑袋的姿势坐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地板好像是深蓝色,又好像不是,更像被灯光侵染的颜色。幻觉般的波光荡漾在膝盖、鞋尖、脚前的光滑的地板上,如同有一层薄膜包容着粼粼的水面,空气也变成能呼吸的海。

    我缓慢地抬起眼皮,脖颈僵硬,因此抬头也迟钝。

    而紧接着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高耸又巨大的玻璃——在它身后赫然是波光潋滟的海底般的光景,千奇百怪的鱼穿梭其中,小的结伴成群,围绕着观赏用的海草与色泽艳丽的珊瑚;大的如闲庭散步般慢悠悠地浮动着,各不打扰,安然自若。

    水族馆。

    零散的漫游的思维一点点拼凑起来,我的大脑开始恢复迅速转动,了然地注视着前方。

    如果天堂真如油画与影视剧那般,会高高在上地、眼含悲悯地为人类投下圣洁的光环,那么这片波澜壮阔的海蓝色,也一定与天堂无异,以它宏伟的胸怀拥抱着枯坐在面前的我,以柔韧又自由的光影沾染我的面颊。

    我沐浴于此,毋庸置疑会被自身的渺小感所吞噬。

    但这只不过是无限趋近于感慨的瞬间的念头,单纯基于对海洋的崇敬。

    我已经知道我在哪里了。

    想象得到从外面眺望教学楼时一层层的走廊吗?我相当于在二楼。弧形的走廊像圆柱体般围绕着中心这最壮观的一块巨型玻璃。换在过去,营业时间,每层廊道都会挤满了来体验参观的人。

    此时却只有我自己:两只手腕被厚实的麻绳捆住,放在身前,外层则是绑着肩膀,连着手肘一并绑着腰部,最后是脚腕。

    我被紧紧地固定在一张不大不小的椅子上,最大的消遣就是盯着眼前形形色色的海洋生物。

    竹田京助,你给我等着。

    要么你死,要么你爸也别想活。

    宛如听到了我真挚的点名,廊道左手边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不用看都知道是谁,于是只是毫无表情地注视着巨大玻璃后种类颇丰的鱼类,直到脚步声渐近,站定在我不远处。

    “阿新,你醒了。”

    竹田京助的声音故意放得很轻柔,像是怕吓到我似的。

    我不动声色地观察情况,并不出声,只作出一副对这面玻璃很感兴趣的模样。竹田等了两秒,没等来我的反应,这似乎就已然轻而易举地动摇了他本就不镇定的心理状态。

    他走到我跟前,彻底挡住了我的目光。

    “看着我。”他说起话来有点抖了,“看着我,阿新,看着我。”

    竹田打扮得很正式,一身深灰色的西装,胸前的口袋里叠着一方手帕,如果就这么走出去,或许还真会让人以为这是刚参加完哪个上流派对的公子哥。

    他应该正低头看我。我没有抬头,仅仅看着他西服外套工艺精细的纽扣,微微皱起眉。

    “你是在威胁我,还是请求我?”我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比预想中更冷静。

    或许是我理会他了,竹田京助的胸膛大幅起伏了一瞬。

    他哀伤道:“我请求你。”

    我感受着无法动弹的双手双脚,心里一阵讽刺的好笑。但我宽宏大量地不去计较一个神经病的逻辑,骤然放松了语气,仿佛有天大的疑惑无法解决似的,不解道。

    “那你为什么还站着,小京?”

    “……”

    眼前的人明显地顿了顿,片刻后,他如电影的慢动作那样缓缓蹲下,在我脚尖前仰起头。

    被遮挡的深蓝色的光再度如雾如霞地倾泻而来。我也得以看清他的脸。

    竹田京助和他爸长得像,眉毛浓黑,修成了剑眉的弧度,眼睛却像他妈妈,专注地瞧着人的时候,总给人一种他看石柱都会如此深情的错觉。我当年也是被这种错觉所蛊惑,这倒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看多了,我反而觉得细长一点的眉毛更讨我喜欢。

    像里包恩在小婴儿时期是可爱的、细细的塌眉毛,五官长开后,便是狭长而凌厉地向鬓边伸展……对了,现在过了多久?他还在黑田家吃饭吗?还是已经发觉不对劲了呢?

    真要算的话,从我昏迷时的位置,假设坐小轿车出发,来到这个水族馆,最慢也只要半个小时。我的肚子还没有很饿,毕竟在商场时吃了一点面包还有甜品,说明总体时长也并没多久。

    如果只是过了一个小时不到,那我还有得拖延。

    里包恩虽然很强,但我仍不确定他能不能找到这里。这次确实疏忽大意了,究其原因却还是因为我的懈怠,回头勉强不扣他工资。

    目前能掌握的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个遍。我做好打算与心理准备,目光落在前任的脸上。

    他仍然哀求地仰望着我,两手伸来,掌心像一块烫水浇过的抹布覆盖着我被紧紧绑住的手。这股假惺惺的虔诚散发着发炎般的脓臭,令我的眉头不仅没松开,原本放轻松的柔软口吻也一同冷了下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么,小京,”我垂眼看着他,说道,“就是因为你既不把自己完全交付给我,又要求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竹田京助应是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悲伤而焦虑地耷拉着眉毛,急切道:“不,我怎么会没有呢?我恨不得把一切都给——”

    “你从来都没意识到,现在也一样。”

    我不为所动,失望地偏过头,视线转落在地上。他立马躁动不安地攥紧了我的手。

    “那我该怎么做?我好难过,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我答案吧,阿新,求求你。”

    他一声声说,钳制着我的掌心一次次加重力道,“你不要走。因为你总是想从我身边离开,我才无比痛苦,我只是想要留下你。如果你不肯,我就只好永远把你留在我眼前了,我是迫不得已的呀。阿新……”

    空荡荡的水族馆沉闷而悠远地荡起回音。此时,脚底隐隐一震,不知道是哪里有东西被冲开了似的,我听到无尽的水声从四面八方蔓延而来。

    竹田京助也感受到了,他陷入了一瞬的惘然,紧接着笑了。

    “我成功了。水很快就会淹到这上面来,阿新,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你还记得我们在这里的第一次约会吗?”

    不出所料,他彻底走极端,想拉我同归于尽。

    这个展厅不算小,我预估水流声,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让水位上涨到所在的位置,目前顶多算一个慢性的精神折磨。

    心跳不由加快、加快、加快,我感到后背有些发凉,但理智不断地排除异己,占据高处,无数想法和计策像飞快旋转的齿轮般碾过,我突然分不太清自己大脑升温,指尖颤抖的缘由,究竟是出于惊悚,还是……

    兴奋。

    我缄默一刻,这才重新对上他恳切的视线,不答反问。

    “我说得这么清楚了,你都听不进去是吗?”

    竹田愣了愣,不安而深情地说:“没有,没有,你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里。”

    “你把我的手捏得很痛。为什么不能多在乎我一点?”

    “啊,对不起,阿新,”他匆匆收敛了力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不想你逃走,我最在乎你。”

    “你还不认错就不要碰我。”

    “我……”

    我的语气并不算冰冷,相反,而是愈发夹带着熟稔的腔调:前两年里,我什么时候会用这种口吻说话呢?为某事感到委屈、愤恨;仰着笑脸想要撒娇、耍赖。竹田京助盯着我的表情就像恍然之间穿越回了和我成功在一起的第一天,而我如今幻化得辛辣又陌生的模糊脸孔再次打碎融化,重铸成他青睐的乖巧的眉眼。

    就是这样,他张了张嘴,轻轻地松开我的手,神情稳定得不像话。

    “我错了,阿新。”他期许地望着我。

    我问:“错哪了?”

    他说:“我不该捏痛你的手,不该让你感受到我没有把一切交给你。”

    我侧了侧头,披落在肩的长发随着我的动作轻晃。我瞧见竹田的目光也跟着闪烁,不由弯弯唇角,俯视着对他露出一丝微笑。

    滔滔水声在廊道底下接连不断地闷嚣着。灯光从巨型玻璃里折射开来,如同置身深海的沧澜波光摇曳在我们的上空与脚底。

    我慢声道:“现在还有弥补机会,你愿意让我感受一下吗?”

    “……我愿意,只要你不走。我愿意。”

    “低头。”

    竹田呆滞得出神的神情怔了一怔,看了一眼束缚住我的绑绳,才慢慢在我面前低下头颅。

    “跪下。”

    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欲要抬头,我提醒道:“你不愿意了么,小京。”

    男人连忙俯首,我猜他的心境一定如斑驳的灯影那般变幻莫测。我垂眼注视着他薄红的耳尖,静静地等待须臾,紧接着,他后背微微挺起,两膝触地,不声不响地跪在我跟前。

    我试了试两腕的麻绳松紧。早已磨破的皮肤泛起酸涩的刺痛。

    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