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皇宫,巡天司衙门深处那方水榭。

    裴今歌单手拿着瓷盘,不时从中抓起一把饵料,抛向池中锦鲤。

    池水荡漾生波,天光随之错乱。

    看着这一幕繁乱画面,她的心情似乎不错,唇角多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

    有脚步声响起。

    陈迟来到她身后数丈,恭敬行了一礼,认真说道:“顾濯准备离开望京,提前赶往神都。”

    “理由是什么?”

    “他给我的解释是,望京事了,不必逗留。”

    “倒是洒脱。”

    裴今歌话中笑意依旧,却放下了手中的瓷盘,不再逗弄池中锦鲤。

    水榭的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陈迟下意识问道:“您是不想让他离开望京吗?”

    裴今歌说道:“夏祭是人生大事,我又怎会阻止他离开,只是恰好发现了一条与他身世有关的线索,他便着急着离开,让我略感遗憾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没有敛去笑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陈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样也好。”

    裴今歌随意说道:“你们三个接下来算是有事情做,不至于闲得和吃空饷没区别了。”

    陈迟听着这话,连忙赔笑数声,解释道:“这也不是我和荫椿还有信古想吃空饷,是平日里真没适合我们仨做的事情,今次难得遇上了一桩,咱三不是每天都努力的很吗?”

    裴今歌置若罔闻,说道:“前些天里,你们查出来长洲书院那位院长的情报我随便翻了翻,里面有些地方值得细看一下,暂时先从这里入手。”

    陈迟愣了愣,问道:“您不是让我们去查顾濯的身世吗?”

    为什么会牵扯到这位已经失踪的长洲书院院长?

    这两者之间真有关系?

    裴今歌没有解释,因为这涉及到顾濯和她说的那个故事,复述一遍实在太麻烦,便挥手示意陈迟可以离开。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起一件旧事,随意补了一句话。

    “你觉得那是一个笑话吗?”

    “啊?什么笑话?”

    陈迟茫然回头。

    裴今歌转身,看着他似笑非笑问道:“我和道主算是故人。”

    陈迟闻言一怔,表情变得无比紧张,压低声音说道:“这……这当然不是笑话。”

    裴今歌说道:“那你和陛下算是故人吗?”

    陈迟听到这句话,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晕了过去。

    裴今歌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洒落饵料,玩弄池中锦鲤。

    “我不喜欢计较这些小事,即是懒也是无所谓,但这世上总有和我境界差不多还偏爱计较小事的人。”

    她随意说道:“以后还是多注意些吧。”

    陈迟回过神来,连忙向裴今歌行了一礼,给予了自己最为真情实感的赞美。

    “裴司主您真是心胸广阔!”

    裴今歌不作回应,因为她本就是极大气的人。

    ……

    ……

    临近傍晚时分,一辆马车从百草园中低调驶出。

    暮色未至,天空里的蓝却已变得深沉了起来,就像是在哀悼些什么似的,天欲雨。

    马车行驶在长街上,在林府一处隐秘的偏门前停留约莫半刻钟,重新出发,汇入车流,沿着望京的主道一路前行,找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有时候,坐在马车里的客人会伸出手,掀起车帘望向外头的风景。

    那是林挽衣的目光。

    伴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眼眸里的情绪也慢慢地变了,从最初的兴奋雀跃与期待,渐渐化作了更为深沉复杂的情绪。

    那些情绪是背井离乡的怅然,对最简单的不舍,亦是不知前路如何的心生茫然。

    林挽衣很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望京,离开是必然的结果。

    因为她真正的家在神都。

    如今顾濯心生去意,那她同行是很自然的决定,前人在诗中亦有相关记载。

    ——青春作伴好还乡。

    顾濯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理所当然也是她的青春。

    林挽衣偏过头,望向坐在车厢内另一侧的顾濯,好奇问道:“你在做什么呢?”

    车厢内一片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顾濯收回视线,说道:“告别。”

    ……

    ……

    是的,顾濯在认真地进行告别。

    与这方天地的万物。

    北方荒原的大雪落不到天南的四季如春里,西海的风穷尽一生也越不过昆仑的万丈之高,生在神都里的人们总是想象不出南国的烟雨朦胧……这世上许多的风光往往如此,难以跨越时节与地域。

    于是望京的风便也吹不到神都。

    当顾濯决定离开后,他的世界就此吵闹了起来。

    那些声音从最初的不舍,至此刻的万般叮嘱,并非一段过分漫长的历程。

    “濯啊,我听说神都那边的风儿脾气都挺暴躁的,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好像是因为个什么原因来着?反正你得多注意一点儿。”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真麻烦的是那边很少下雨才对,据说气候还干燥的要命,到时候你睡不着觉,都不知道怎么给你下一场雨敲窗助眠了。”

    “好了好了,怎么都在危言耸听,能不能给他来句好的话啊?”

    “……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

    “要不我给大伙打个雷,当作是放鞭炮?显得喜庆一点儿?”

    “听着怎么感觉像是在送瘟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什么才行啊?”

    “我觉得别出问题就好了,其他真不要强求太多。”

    “真行啊,不知道的听着我们这一堆话,还以为我们是在送丧呢。”

    “总之,不用把神都那边想得太可怕,因为整个天下只有你可以和我们聊得来,这事儿是已经彻底确定了的,所以你不用太担心,到时候稍微说几句好话,它们肯定也愿意帮你忙的,就和我们一样。”

    “要是有不愿意的呢?”

    “……很简单,我们一路打过去就好了。”

    “好,我就等这一天来!”

    顾濯在心里认真回答着这些话,没有错漏任何一句,偶尔进行劝解,比如最后那句关于万物战争的发言。

    不知何时,暮色悄然而至。

    如血般的鲜红没入车厢,带来难得的温暖。

    借着这落日的余晖,顾濯偏过头,望向车厢一侧。

    在那里,林挽衣已然浅浅睡着,唇角带笑。

    顾濯想了想,转身望向后方,对前来送别自己的万物说出最后三个字。

    “改天见。”

    ……

    ……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