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徐乡绅的话,脸皮一抽。

    松州徐氏的一半土地,那不得有个几万亩。

    饶是钱师爷吃过见过,听到徐乡绅的筹码,都忍不住心跳加速。有这几万亩土地傍身,当着举人老爷,给个进士当也得考虑考虑。

    徐青先是惊讶,随即缓缓开口:“徐老先生,你当真舍得?”

    “为了家族渡过此劫,能有什么舍不得的?”徐乡绅苦笑一声。

    徐青奇怪地看了徐乡绅一眼,淡淡开口:“老先生既然舍得这些土地,拿出来配合清丈不也一样吗?”

    他随即摇头晃脑,念出一段公文:“若有士绅豪强之家,主动配合清丈,过往之事,一概不追究。”

    徐乡绅万万想不到,徐青一点没被松州徐氏一半的土地打动,反而……

    “不对啊,这小子是江宁徐氏的孤儿,有这些土地,加上举人功名,重振家业指日可待。他如何能做到不动心的?”徐乡绅心中大骇,从没见过这样世故老辣的少年。

    按理说中了小三元的少年,肯定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懂许多人心世故?

    徐青对着心中惊骇的徐乡绅继续开口:“我这个人记性好,邸报的内容,一看就记住了。徐老先生莫非不看邸报?”

    邸报虽然名义是供地方官员阅读,用来了解朝廷政情。

    实际上,地方之中,稍微有点背景的,都能知晓邸报的内容。

    正因如此,关于清丈的政策,才会出现在邸报中。

    这也是首辅为了减弱天下豪强士绅对清丈土地的抵触。

    说白了,清丈天下田亩是为了增加税基,延续王朝统治。

    这类事,每个朝代都会干。

    干不好的,都是短命王朝。

    干好了,王朝还能延续下去。

    徐乡绅脸色一变,然后拱手:“贤侄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请受老夫一拜。”

    徐青没有躲这一拜。

    他受了这一拜,才算将双方面子全过去。

    为何呢?

    徐乡绅找徐青帮忙,肯定是有不可告人的原因,而且从气运的黑气来看,此事麻烦不小。

    徐青直接用邸报的公文,暗示徐乡绅自己识破了对方的伎俩。

    徐乡绅只要不想撕破脸,便得借坡下驴,否则真细究此事,连带吴知县的面子都得丢掉。

    本来事情办不好是正常的事。

    撕破脸,连中间人都下不来台,那就是得罪人,先辈的人情也必然耗尽。

    双方虚以委蛇一番,徐乡绅留下一笔五十两的仪呈,房契也没带走。徐青没有推辞,这是对方的赔礼。

    心里计较是一回事,明面上计较那又是另一回事。

    他接受,意味着面子双方都揭过去。

    徐青走后,周氏过来,看到徐乡绅留下的礼物,喜道:“青哥儿,你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徐老爷,倒是大方。”

    周氏先前在前厅的屏风后面,一边指挥人端茶送水,一边听他们的对话。

    还真以为是徐青指点迷津,人家感激了。

    徐青请周氏到院子里,四下空旷,轻声道:“婶婶,这事有些复杂,我跟你仔细说明白。你回我话,也小声点,免得人多耳杂,传了出去。”

    周氏现在已经将徐青当一家之主来看待,自然点头。

    徐青于是将自己的判断结合徐乡绅的反应,细细说了一遍。

    他觉得,周氏、李典史都是自己这一世最亲近的人,许多道理一定要讲清楚说明白,否则藏着捏着,他们还容易着别人的道,最后麻烦还不是落在他身上。

    有时候,不要觉得人情世故是很高深的东西。

    普通人一样懂得拿捏分寸,只是接受信息的渠道不同,加上自己平日里不琢磨而已。

    如果有人将其中弯弯绕绕讲出来,再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肯定是听得懂的。

    这种事,事关自身利益,大抵也是能听进去的。

    纵使听不进去,也能当个警醒。

    徐青就事论事,没有任何说教,更减小了周氏作为长辈的抵触之心。

    其实别说年轻人叛逆,有时候长辈更叛逆。

    道理说得再好听,人家也不会听。因为长辈往往要的是你的服从性,而不是你跟他讲道理。

    这从人性来说。

    晚辈向长辈灌输道理,带着说教意味。

    一来是尊卑不分,二来是否定长辈本身,譬如他们会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吃过见过,还不如你个毛头小子?

    人嘛,没几个能接受别人否定、看轻自己的。

    尊严这个东西,有时一文不值,有时候比命还重。

    徐青当然不是圣人,能克服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只是他更远大的目标,愿意为此妥协。

    做人先立志,有了远大的目标,并且有实现的可能,就跟打游戏一个道理,会很想通关的。

    周氏听明白之后,说道:“所以这个徐老爷是对你包藏祸心?还好青哥儿聪明,否则咱们家指不定栽多大跟头。”

    徐青清楚,李宅如今也算殷实了,但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不过一根鸿毛而已,弹弹指头也就灭了。

    他道:“应该不是对我,但肯定是要拿我来做些文章。这件事也不算彻底过去。”

    徐青明白,这件事归根结底是冲着冯西风、周提学去的,他不过是对方看上的棋子。

    气运里的黑气消散了许多,却还留有余根,说明此事根本没有彻底过去。

    “还是实力不够强,否则直接抓住这个老家伙,问他背后的主谋,到时候一锅端了,何等畅快。”徐青心里不是没怒火,但他知晓,现在就算发怒,也是无能狂怒,于事无补。

    徐青没打算就此息事宁人,他心想,松州徐氏背后的人,他现在惹不起,但徐乡绅他不是得罪不了的。

    不要说徐乡绅留了礼物赔罪,因为这事情,徐青若是利欲熏心,怕是一家人都得赔进去。

    徐乡绅看着和气,实则根本没把他们一家三口的命放在心上。

    而且此事还要连累女师父和冯西风他们。

    他心中暗自计较一番,决定去找吴知县。

    其实吴知县也差点成为受害者,他得为老恩师打抱不平。

    紧接着,徐青动身前往县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