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宝山路,商务印书馆总部。

    刚刚进入商务印书馆编译所工作不久的郑振铎,打开了成舍我从北大寄过来的一封信:

    “警民谨启:

    别来良久,甚以为怀。

    今京城之地,惊现一奇人,名为秦九章。他本为西城一人力车夫,然近日翻译多篇稿件投至《晨报》,水平令人惊叹!

    《京报》等报亦登其照片。

    吾随信寄秦九章译稿数篇,立意颇为高远,行文极有新文化之风。已征得其同意,可刊付印刷。

    敬候回谕。”

    读完信,郑振铎立刻看起了信封中几篇剪下来的报纸。

    成舍我很贴心,还随着寄过来了《字林西报》上对应的英文剪报。

    读了一会儿,郑振铎就意识到这个叫做秦九章的人力车夫翻译水平确实相当高。

    编译所的重要工作就是编译国外作品,所以他看过很多译作。

    秦九章的译文看似行文质朴,毫无辞藻堆叠,也没有任何文言风,但不着痕迹的质朴文风其实很难。

    而且这种文风正是白话文运动最想看到的。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简约而不简单。

    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郑振铎又看了信封中《京报》邵飘萍和《晨报》王统照的两篇新闻稿,知晓了前因后果,更觉事情不简单。

    他忍不住啧啧称奇:京城真的出了一号不得了的人物!

    “大新闻!大新闻!”

    郑振铎带着这堆资料到了监事办公室。

    如今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一职尚且空缺,编译所的工作暂时由监事张元济负责。

    张元济是商务印书馆大元老,第一任董事会主席(后面又当了几任,在职时间非常久)。

    去年张元济辞去经理一职,改当监事,摆脱了很多日常事务,专注于出版业务和商务印书馆的管理工作。

    “警民,坐下说。”张元济道。

    郑振铎这才看见屋里还有《申报》的大老板史量才。

    “史老板。”郑振铎恭敬道。

    史量才喝了口绿茶:“不用见外,我经常来。”

    郑振铎把材料放在张元济的桌子上:“先生您看!京城的大新闻!”

    张元济先拿起带有照片的《晨报》、《京报》,旋即笑道:“量才,刚才你还来跟我聊京城奇闻,这不,你说的秦九章的报道就来了。”

    “秦九章?”史量才放下了茶杯。

    “是的。”

    史量才立刻起身拿起报纸:“没想到你们商务印书馆的速度比我还快。”

    郑振铎说:“赶巧了!京城的一位朋友给我写了封信,推荐他的译文,顺便剪下了几页报纸寄给我。”

    史量才是民国的超级传媒大佬,已经通过电报得到了一些消息。

    他很懂新闻爆点,“这个车夫秦九章,怕是真的要浅滩化龙。”

    在他看新闻的空当,张元济正在看那些译文,不住感慨道:“可惜啊,可惜。”

    史量才问:“可惜什么?”

    “如此大才,要是投给我,最少开出千字3元的价格。”张元济说。

    史量才笑道:“你还和我抢生意?”

    看来史量才同样有约稿的意思。

    张元济摆手道:“怎么敢和史老板抢。”

    史量才说:“这样的大新闻,也该发在我们上海的报纸上。”

    张元济道:“发自然要发,说不定上海的一众黄包车里,也能出个不得了的人物。”

    上海这边的人力车一般刷成黄色,所以叫做黄包车。

    史量才说:“译文再给我看看。”

    张元济递给他:“秦九章的行文风格很有特色。怎么说哪,就是非常白。”

    “非常白?”

    “对,一点文言的痕迹都没有。”

    “哦?”史量才大感兴趣,读了一会儿,讶道,“这种行文方式!我敢说,他绝对没有上过私塾,更像从洋学堂乃至就是在西洋一路学上来的。”

    “史老板眼光独到,”张元济笑道,“可惜他只是个人力车夫。如果按你说的,有那么优渥的读书环境,怎么可能做一个京城的人力车夫?总不会通晓洋文到如此程度之人,在京城只能做人力车夫吧?”

    史量才点点头:“菊生兄(张元济的号)所言极是,但我想不到什么别的解释。”

    小透明郑振铎低声说:“史老板,说不定就是《晨报》新闻稿上说的,眼见为实,既然已经见到,就没有必要再去怀疑。”

    史量才对这个说法无法完全相信,但也没法反驳,想了想说:“我要安排《申报》驻京记者去采访他。”

    张元济对史量才的做法非常赞成:“如此大的新闻,的确该让南方的读者们也看到,最好咱们直接派人了解了解。顺便,也代我向他约个稿。”

    民国嘛,信息传递水平就那样,各大报纸的发行都无法做到覆盖全国。

    史量才说:“我的人去,当然要先给《申报》。”

    张元济笑道:“我知道,但我要的不一样。”

    “你要什么?”

    “我希望他译一部长篇,”张元济说着,指了指其中一篇译文,“我刚才注意了,有篇译文的原文作者为英国作家毛姆。”

    “前年来过中国的毛姆?”史量才问。

    “对,”张元济说,“毛姆是英国当世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中国之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其本人对中国也有很大好感。”

    史量才立马明白了:“你要翻译毛姆的几部作品?”

    “是的,”张元济说,“我不知道京城的秦九章为什么挑中了毛姆,但看得出,他很了解文学,眼光异常犀利。我也不知道他具体的教育情况,但他的阅读量必然不小,我甚至很想听他讲一讲关于西洋文学的见解。”

    史量才笑道:“菊生兄,你竟然要听一个小辈的见解?真称得上礼贤下士。”

    “不能说礼贤下士,我们商务印书馆能有今天,就是多亏了他们这些年轻人,”张元济指着郑振铎,“警民,还有他所接替的雁冰,都对我们商务印书馆有突出贡献。”

    郑振铎连忙说:“我也珍惜这样的机会。”

    “好吧,”史量才道,“秦九章现在只是初露锋芒,我先派驻京记者去采访一二,顺便把你的想法带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