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此生最为复杂的心情走出谢宅的全少泽,浑身已经被冷很湿透,出门的刹那,一阵风吹过,激的他浑身一颤。

    再抬头时,就看到众人都围了上来。

    尤其是那四个宫中侍卫,此刻更是眼里露出强烈的热切之色,眼巴巴的凑了过来。

    “全大人,谢娘娘她怎么说?”

    “愿意随我们去丰都吗?”

    “我也想见见谢娘娘,现在能进去吗?”

    全少泽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朝着娄县令等人走去。

    “娄大人。”

    “全大人。”

    二人简单的问候过后,全少泽说道。

    “这些日子,承蒙你对全某的照顾,这番情义,若有来日,定当报答。”

    虽然说他这段时间很是狼狈和虚弱,但这并不是娄县令照顾不周,而是他自身执拗的缘故。

    娄县令已经算是尽力了,专门派人看着他,每天也会抽空来送见面。

    这一点全少泽还是分得清的。

    “全大人言重了,下官实在是汗颜,这天底下就没有我这般的待客之道,险些让全大人您饿死等等,全大人现在的气色看着好了许多啊。”

    娄县令说着说着,忽然眼里露出惊色。

    昨日才刚刚看过全少泽,当时的他不能算是形容枯槁,但情况也很不好,给人的感觉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因此,他甚至在心里盘算,如果还见不到谢娘娘的人,那他就强行把全少泽带走了,不管怎么样,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可现在呢?

    因为刚刚受到惊吓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除此之外,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很好,腰杆挺得笔直,除了身上有些污垢之外,哪里还有半点狼狈的迹象?

    娄县令这么一说,在场众人纷纷点头,意识到了全少泽的不同。

    尤其是那几个一直陪着他的衙役,更是如同见鬼一般,小声嘀咕道。

    “就在刚刚,连路都走不了啊,怎么现在跟没事人一样..”

    全少泽感受到众人的视线,也没有要隐瞒的意思,说道.

    “我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了,谢娘娘念我等候多日,心生不忍,于是请我喝了一杯仙酒.仙酒入腹,百病不生,我身体的这点亏空,自然弥补了回来。”

    说话之时,他故意看向四个宫中侍卫.

    只见四人唰的一下就变白了,眼中露出嫉妒,后悔,失落等复杂的神情来。

    全少泽心中冷笑,稍稍出了一口恶气。

    “这个是”

    县丞吞了吞口水,看到了全少泽怀里抱着的葫芦。

    “这个是谢娘娘带给陛下的东西,不是我等能惦记的。”

    全少泽表面不假辞色,但心中却隐隐有一种预感。

    这个葫芦里的仙酒,恐怕谢娘娘根本就没打算送出,陛下大概率是无福消受的,搞不好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结果。

    “当然,当然。”

    众人心中一凛,但目光还是盯着。

    全少泽却是也不管旁人怎么想,而是直接来到了庄家,敲响了院门.

    庄墨陈开门,笑着说道。

    “恭喜全大人如愿见到谢先生。。”

    全少泽笑着问道。

    “庄先生在家中,怎知道全某见到了谢娘娘?”

    庄墨陈指了指对方的脸。

    “大人除了脸上有污垢外,心里的污垢却是去了,整个人如脱胎换骨一般,再无先前畏缩不前之意,如不是见了谢先生,怎会如此?”

    一番话,说的全少泽大笑。

    众人闻言,暗暗点头。

    庄墨陈说的很到位,全少泽整个人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

    人还是这个人,但好像消除了心结之后,再也没有那等畏缩不前,忐忑不安的感觉了。

    完全可以用焕然一新来形容。

    这尤其是更让某些人嫉妒.

    喝了一杯仙酒,见了一面仙人,就有这么大的变化吗?

    但他们又哪里知道全少泽的经历呢?

    想到谢怜对乾帝所表现出的轻视,不屑,漠然,他到现在都有点没缓过劲来。

    堂堂大国天子,在谢怜面前就像是浮云一般。

    尤其是谢怜最后所说的那句话,更是每每想起,都让他有一种宛如天塌的感觉。

    天底下没有人敢这样说天子。

    除非这个人是谢娘娘。

    此刻的他,就是这样的感觉,虽然只是短暂的交流,但他好像多年来固有的观念都被打破了。

    乾帝并没有那么可怕,至少他连喝谢娘娘一杯水酒的资格都没有。

    而我全某人,却有这个机缘!

    “有谢娘娘的这番话在,天子还敢杀人吗?”

    他在心中自问,得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答案。

    “正如庄先生所言,全某确实见到了谢娘娘.此事还要多多感谢庄先生,若不是您那一日对我的指点,或许全某根本就坚持不到谢娘娘开门的这一日,就算是门开了,也会因为说错了话,而错过了缘法。”

    “呵呵,这却是大人想多了,谢先生可不是那等小气之人。”

    “总之,还是要多谢先生,这个恩情,全某没齿难忘,今日之所以敲响先生院门,一是为了辞行,二是想要问问,先生可还想回到朝中?”

    “多谢大人好意,庄某没有回到朝堂的想法。”

    “全某可否斗胆问问原因。”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庄某做官,只是为了完成平生所愿,因为看不到希望,所以辞官还乡了,现在还看不到完成心愿的可能,所以并没有回朝的想法..再者说,我庄墨陈名声不显,资历不深,回朝又有什么用呢?”

    “此言差矣,虽然和先生认识不久,但见先生谈吐,气度,都是不凡,朝堂上的衮衮诸公皆是碌碌之辈,哪一个有先生百分之一的风采?”

    这番话听得,众人愈发的不可思议。

    谢娘娘到底给了这厮什么好处,怎么见了一面后就胆大包天了?

    你一个“幸进之臣”,竟然还敢口出这等狂言。

    “大人这番话若是传回丰都,必然掀起轩然大波。”

    庄墨陈也有些诧异,谢先生到底说了什么?怎么先前内心还有几分自卑的全少泽,一下子变得如此刚猛了?

    “传回去又能怎样呢?他们本来就瞧不起我,当面都说了很多比这还要难听的话,他们说得,难道我说不得吗?我说不说这些话,反正他们都是一样对我。我是侍中,只要陛下不杀我,他们能奈我何?”

    全少泽想通了这件事,但这并不是谢怜对他的启发,而是他这些日子在生死边缘的磨砺,自己生出的念头。

    凭什么我全少泽就要夹着尾巴活着?

    见了谢怜,饮了那杯酒,听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后,更是有一种命不由人的感,觉以至于现在突然变得锋芒毕露了起来。

    “庄先生,若是你愿意回朝,全某愿意以身家性命在陛下面前保举你。”

    全少泽诚心诚意的说道。

    一是折服于庄墨陈的风采,二是觉得对方确实是个干才,在小宁县教书可惜了,第三,却是看重了庄墨陈和谢怜的关系。

    若是能拉庄墨陈入朝,自己背后就算是有人了。

    庄墨陈固然算不上厉害,可他背后的谢娘娘却深不可测。

    “全大人的好意再次心领,但还是那句话,庄某多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只想完成父辈的愿望,若是看不到希望,我是不会回去的。”

    “先生方便说说自己的愿望到底是什么吗?”

    “说出来怕是令人发笑,呵呵,庄某自不量力,妄想治河。”

    “治河!?”

    “嗯,漳河。”

    全少泽一下子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三番五次的想组织语言,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他退后了一步,看向庄墨陈的眼里满是敬佩,深深拜下。

    “先生保重!”

    他转过身子,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烧一桶热水,待本官沐浴更衣后,便立即出发,还请娄大人多准备几匹快马,一人双马,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丰都!”

    言语之中竟是透着不容拒绝之意。

    真有那么几分侍中的气度了。

    四个侍卫神色为之一凛,连忙说道.

    “遵命。”

    而县衙众人,在感慨之后,且光看向谢宅。

    愈发变得热切了起来。

    庄墨陈在巷子口驻足了片刻,看到他们渐渐远去后,才摇了摇头说道。

    “真不知道谢先生说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怎么感觉这位全大人,似乎有一种回京干大事的感觉?”

    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偷看什么?人都走了,走吧,爹带你去看看你怜姨这些天闭关到底画出了什么东西。”

    庄俨笑嘻嘻的跳了出来。

    父子二人牵着手,进入了谢怜的院子。

    “庄先生,你来了,正要去找你!”

    谢怜热情说道。

    “来,看看怎么样,我画的!”

    她指着自己的“得意之作”,迫不及待的想请名家点评。

    “哦?谢先生废寝忘食这么多天的大作,庄某可要好好看看!”

    庄墨陈撸起袖子,毫不客气的走了过去。

    二人谁也没有提全少泽的事情,就好像这件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庄俨看了看两个大人,却是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他跑到了大槐树边上,小声嘀咕道。

    “那雾气是你放的吧?胡千里说你不讲义气,看来是没说错,你居然连我都不让进来?”

    老槐树枝叶乱颤,似乎是在道歉。

    片刻后两根手臂粗细的树枝伸下来,直接将他抱起,高高的举到了天空上。

    “哇,太高了,太高了哈哈哈,真好玩!”

    笑声从院子传到了老远,很多行人驻足细听。

    唯独青屏山之中,一个孤独的小狐狸翻着肚皮在打滚。

    “谢前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画完那幅画啊!”

    “该死的老树,居然不让我进去,小庄没有我陪他玩可怎么办啊?会不会哭啊”

    “无聊无聊无聊!”。

    “谢先生什么时候离开?”

    老槐树下,庄墨陈举起茶壶,缓缓将眼前的杯子倒满。

    “就是这几日了。”

    谢怜吹了吹热气,微微抿了一口。

    她已经告诉了庄墨陈自己要外出游历的这件事情了。

    这个决定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做下了,如今《金乌图》画成,谢怜再也没有待在小宁县的理由。

    世界如此精彩,区区一个小宁县的故事还是太单薄了些。

    只是离别总是愁人的,她对于小宁县的环境和小宁县里的人,还是存在一定的感情。

    此心安处是吾乡..小宁县就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乡。

    原以为自己要说离开,庄墨陈肯定会挽留,或者表达不舍之意,没想到他只是沉默了几秒,就笑着说道。

    “早就知道谢先生不是池中之物,小宁县对于先生来说,还是太小了些。”

    他显然早就有这种准备。

    心里头隐隐就有预感,谢怜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久居于此。

    庄墨陈毕竟是个成年人,哪怕心里不舒服,但表面上也能够克制。

    但庄俨却没有这么好的心理素质,听到谢怜要走,一股不舍之意顿时涌上心头,眼眶也微微泛红。

    “怜姨您要去哪啊?远吗?还会回来吗?”

    自打回来小宁县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才变得精彩了起来。

    每天有谢怜陪着读书,哪怕很多时候谢怜只是躺在椅子上,做着自己的事情,但只要自己一回过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内心顿时就安定了下来。

    庄墨陈有事业心,陪伴庄俨的时间不多。

    反倒是谢怜,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就在庄俨的心中建立起了牢固的形象。

    一想到风趣温婉的怜姨就要远行了,他就感觉心里头好像空了一块,原本色彩斑斓的世界,都变得单调了起来。

    “我此次出去,主要是去参加一个新朋友的宴席,路途很遥远,路上也有可能出了差错,赶不上也不一定,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千里路,读万卷书,这世间的风景何等撩人?我自然是要看遍了才甘心。不过你放心,外面的风景再好,也不是归途,这个小院子可是我花了真金白银从你爹这里买的,若是以后不回来,岂不是便宜了别人?”

    谢怜摸了摸庄俨的脑袋,笑吟吟的说道。

    这可不是糊弄小孩子,十年之内,她肯定是要回来一趟的。

    别的不说,丹阳子那老道的诞辰就在十年后。

    若是放了鸽子,就有些不礼貌了。

    “若是当时知道这小院能有今日之气象,庄某可未必舍得卖给先生。”

    庄墨陈和谢怜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现在的小院真的是不太一样了,过去丹阳子说,谢怜若是在这里住个百八十年,道韵流淌,小院还有可能成为悟道之地。

    现在虽然还没到那种程度,但已经有些迹象了,不管外界如何喧嚣,只要进入院子,都会立即变得安静下来。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张桌子,一棵干柴,似乎都有一种独特的意境。

    而这些变化,都是谢怜这段时间闭关造成的。

    前所未有的集中作画,一丝丝气机随着画笔泄露出来,逐渐的就形成了规模。

    若是任凭时间流逝,可能要不了多久,这些气机就会散去。

    但老槐树心思纯净且执着,关于谢怜的所有都想要保留,于是尽力维持着这一切。

    翌日。

    谢怜和庄墨陈走在小宁县的街道上。

    庄墨陈没有去上早课,给学堂放了假,想着要在最后几天好好陪陪谢怜。

    “庄先生在谢某心里从来都是一个固执的人,没有想到也会有因私废公的时候。”

    “谢先生不是说过吗?上乘的教育,就是要松弛有道,你可没见到,庄某说休息的时候,孩子们有多快乐。”

    “这很正常,谢某过去读书的时候,最开心的时候也是老师说放假的那一刻..”

    二人漫无目的的走着,春天的暖意已经来了,过去的那一场雪灾就像是空梦,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了。

    树木发起了新芽,市面上也热闹了起来。

    “谢先生知道吗?昨天娄知县调走了。”

    “哦?高升了?”

    “连升两级,算是平步青云吧,临走之前特意来庄某家里拜访,送了不少礼物。”

    “那庄先生可要请客了。”

    “苍天可鉴,庄某可没收啊,娄县令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给我送礼物,实际上想求先生的一副墨宝。”

    “墨宝?他还惦记着春联呢?”

    “很多人都还惦记着呢..”

    “庄先生是怎么回应的?”

    “庄某说小宁县的灾劫是靠着先生的春联度过的,县令大人并无尺寸之功,能够官升两级,已经是得了大便宜,还请知足。”

    “哈哈,你这么说可得罪人了。”

    “庄某借着谢先生的虎威,如今敢得罪我的人怕是没有几人了。”

    庄墨陈大笑着说道。

    二人闲聊之际,已经走到了早市。

    还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但谢怜一来,却是立即让气氛不对了。

    许多人看了过来,眼神都变得热切了起来。

    或是敬畏,或是惊喜,或是期待

    谢怜见此,苦笑说道。

    “若是可以,谢某宁愿不要这所谓的虎威。”

    她是喜欢自在一点的,现在的这种氛围,只能让他感到尴尬。

    这也是她要离开的原因之一吧。

    也不知道多少人想凑上来,和谢怜搭上关系,或者是干脆把她当成了泥塑的神像一般,见面就想拜下。

    但谢怜自然是不肯受的,小小的施展了些许法力将众人隔开。

    一直走到罗老七的摊子,才停下了脚步。

    “谢娘娘,您来了。”

    罗老七还是一如既往的热情,只是眼里却多了一丝敬畏。

    过去他只当谢怜是个大好人,现在多了个“仙人”的标签,就显得要谨慎些了。

    “来两碗豆浆,两块豆饼,最后吃一顿,以后再吃就不知道哪年了。”

    谢怜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好嘞,两碗豆浆,两块豆饼..谢娘娘您要出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