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习习,天气转暖。

    早晨,山院内一改往日之宁静,随王宏游学的十来名士子已在院中等候,其中便有包含张虞、郦嵩二人。

    “入堂!”

    在侍从的呼喊声中,院中张虞与十来名士子于阶下脱下鞋履,背负书囊,在廊间趋步而行。

    “张虞!”

    温劭快步上前,用自己的肩膀从背后故意撞了下张虞。趁着张虞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快步从旁经过,而后瞪了眼张虞。

    看了眼温劭的背影,张虞眉头微皱。这些日子不见温劭,张虞差点都忘记了有这号人。

    “济安!”

    郦嵩说道:“我听外人言,温劭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市井之事,怕温劭不会忘记,今后当会寻机报复!”

    张虞盯着温劭的背影,冷声说道:“膏粱子弟!”

    “走,长文公要到了!”

    听见王宏的沉重脚步,张虞与郦嵩趋步入堂。

    因来得有些晚,张虞与郦嵩选择左边二排两个临近的位子,并将书囊里的笔、墨、刻刀平整地摆放在桌子上。

    “长文公到!”

    “仆等拜见先生,愿先生体安!”

    十来名士子齐刷刷起身,向高位上的王宏问好。

    “坐!”

    王宏捋了捋髯须,招手示意众人坐下。

    “诺!”

    张虞调整了下支蹱,而后跪坐在蒲席上。

    支蹱者,形如T状,其用途是在跪坐时,将椭圆形面垫在屁股下方,底部置于双脚之间,如此可令脚跟免于受压,便于长期跪坐。

    任何人跪坐长久,腿脚都会不便,故支蹱的发明,让跪坐成为方便之事。同样因有使用支蹱的习惯,交椅也能轻易被汉人士子接受。

    王宏象征性的摊开一卷竹简,沉声说道:“孔子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故治经,需以《春秋》《孝经》为先,二经中需以《经》为先!”

    “为何以《孝经》为先?”

    因早已治《孝经》多年,王宏几乎可以不看任何内容,继续说道:“曾子侍孔子时,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而不能答。”

    “子示疑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张虞侧耳倾听王宏所讲述的内容,不得不说王宏对《孝经》理解造诣非常高深,不仅能引经据典,还能针对汉代宣传的忠孝思想进行解释。

    如汉代为构造自己统治秩序时,非常巧妙的利用孝与忠的捆绑,而修《孝经》的王氏显然是为此提供理论依据。

    孝如何能与忠挂钩?

    其理由非常简单,你的一切由父母所给予,故你需要回报父母。

    那如何回报父母呢?

    读书进仕,光祖耀宗,属于进孝的最终目标。

    故人应先孝顺父母,而后为国君效力,以达到建功立业这一目标。

    如何为国君效力,《王氏经》同样给了一种解释。

    你用爱孝顺母亲,用尊敬以待君主,那么你需要用爱与敬侍奉父亲。

    为何要尊敬君主?

    因为你尊重并顺从上级,才能保住自己的官爵,这样才能不让你父母蒙羞,才能如常祭祀祖先。

    随着王宏讲解的深入,张虞已是明白汉代修经的部分意义。修经除了教授知识、谋略外,还有利用孝与忠的捆绑,构造政治理论思想,宣扬效忠国家的意义,确立君臣与父子的关系,并维护大汉统治的合法性。

    当然,东汉时期的儒学思想,与明清时期的愚忠理念不同。因忠从孝衍生而出,故孝在国之前,如此思维模式下的士人,他们很多时候为选择自己家族利益,或是说以孝顺父母为先。

    两汉时期,为父母报仇而杀人者,不受惩罚之现象,可以变向说明孝优先于忠。

    另外一方面来说,正是因东汉社会以孝忠为价值观,也才有诞生出这么多士族、豪强。

    西晋王朝为何被人调侃为以孝治国,而非以忠孝之国?

    其原因不难理解,西晋从根本上打破了两汉长期所构造出来的孝—忠价值观体系。

    当忠不能作为价值体系宣传时,孝则被西晋格外看重。如此之下,伴随着政治环境恶劣,则为门阀士族的强大提供了土壤。

    王宏侃侃而谈,张虞在下认真记录着笔记,并在关键处做上标记。相比当下士人,他因有后世的思想熏陶,很难接受忠孝价值理念,故更多是抱着学习的心态。

    倾听之同时,张虞不禁联想到了王允的所作所为。或许因从小研学《孝经》,王允的灵魂深处被印上深刻的忠孝之道,能为东汉效力至死。

    同样,即便有诸侯王复辟汉室,或许对王允而言,这是属于为臣乱上,非汉室之正统。

    不知王宏讲了多久,嗓子甚是干涩,端起案几上的水樽,轻抿了几口。

    “咳!”

    “休息片刻!”

    “诺!”

    有了王宏的发话,坐在士子们如释重负,活动僵硬的腰背手脚。

    郦嵩将笔架在笔山上,凑到张虞身侧,说道:“《王氏经》可谓深厚,孝道为人之根本,移顺于忠君。而忠君之道贵在谏诤,不能与小人朋党,当开某之顿悟!”

    怕郦嵩被洗脑带偏,张虞低声说道:“伯松,君虐民而不爱民,偏听小人之言,构陷忠臣,安能敬乎?”

    郦嵩嘿嘿而笑,说道:“我习孟子之学,岂能受《孝经》所惑!”

    在后世之时,孟子思想经两千多年传播,其人虽被抬到儒家亚圣的位置。然在东汉之时,孟子学说仅属于儒学典籍中‘子部’地位,而非主流思想学说。

    孟子何时开始受世人推崇?

    大体在唐朝之时,孟子的儒家学说渐渐成为主流观念。且经唐、宋两朝的发展,孟子学说成为儒家主流思想之一。

    想瓦解两汉建立起的孝忠价值观体系,或许唯有祭出孟子的政治主张才能应对。

    榻上的王宏闭目养神,尚不知张虞正研究如何瓦解以《孝经》为根本的忠孝价值理论。若是知道了,怕不是当即抓起来报官,并处以酷刑。

    “家主!”

    仆从凑到王宏身侧,问道:“是否让侍女入内?”

    王宏思索良久,淡淡说道:“让侍女歌舞于堂,以为考验众人!”

    “诺!”

    少顷,五六名侍女翩翩而入堂中,在征得王宏的同意,竟开始了歌舞。加之衣着清凉,音乐魅惑,吸引了不少士子的注意力。

    “济安,看!”

    郦嵩朝张虞的使了下眼色,示意看堂中侍女的歌舞。

    张虞瞄了眼,又迅速看向王宏,见其在打量众人,便知其中有猫腻,遂用脚踹了踹郦嵩。

    “注意长文公!”

    被张虞这一提醒,郦嵩瞬间惊醒过来,低头不敢多看了侍女歌舞。

    见时候差不多,王宏继续讲学,且为了考验众人,专门挑枯燥的地方讲课,偶尔还起身踱步。

    刚开始一些士子尚能控制,但随着注意力的分散,忍不住被歌舞所吸引。如温劭坐在前排,刚开始因担心王宏盯着不敢多看,当王宏踱步讲学,温劭偷偷摸摸欣赏歌舞。

    勾人的歌舞声,娇柔的女子声,在王宏枯燥的讲课声下,犹如仙乐不断在吸引士子去看。

    郦嵩担心张虞回去向郦母告状,一直不敢多看,唯有强迫自己听着王宏的讲学。

    张虞则是前世经历了太多的考验,更疯狂的高山流水都玩过,如何会被寻常歌舞所诱惑。今为了寻找王氏经的破绽,张虞努力做着笔记。

    反差甚大的画面吸引了内宅中好奇者的偷看,弹琴少女透过堂侧的缝隙,在屏风的遮掩下,偷看着堂里热闹的一幕。

    偷看间,少女发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先是在温劭的脸上停留下,见沉醉于歌舞间,神情略有些厌恶。

    继而,因张虞身姿挺拔,相貌俊朗,与左右士人形成明显对比,这让少女在人群轻易中发现了张虞。

    “是他!”

    少女微吟了声,显然是认出那日斩蛇的张虞。

    英武的外表,挺拔的身姿,以及那日给予人的安全感,不断在吸引少女的注意力。

    “千金?”

    侍女红娘见少女出神,顺着目光望去,同样看到了吸睛的张虞,暗忖:“难怪千金看得入迷,院中姐妹多有讨论,此郎君颜色果然出众。”

    少女似乎想到什么,轻抿丹唇,说道:“为我端份糕点,我要送与父亲。”

    “诺!”

    未过多久,少女趁着王宏休息时刻,端着装有糕点漆盒,细步而入堂。

    突然出现的清雅少女,瞬间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其中也包含了张虞。

    “王妹~”

    温劭非常激动,好似后世见到女神的舔狗,主动向少女问好。

    “世兄!”

    少女仅是抿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失礼仪的笑容。

    “父亲!”

    “殊岚,你怎么来了?”

    见到女儿,王宏威严的脸上少有露出笑容,并压低声音问道。

    “怕父亲讲学太累,特送了些糕点!”王霁在案几上摆放着糕点,说道。

    顿了顿,又说道:“小弟甚乖,今在院中练武!”

    王宏微微颔首,笑道:“快些回去吧!”

    “诺!”

    王霁抽身离开时,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张虞,却见张虞故意朝她眨了下眼,这让王霁雪白的双颊微红。

    待王霁离开之后,郦嵩窃窃私语道:“济安,听说温劭之所以来随长文公习读,多是为了这长文公之女。”

    张虞微挑了下眉,疑惑道:“伯松何时这般了解趣闻?”

    郦嵩讪讪而笑,说道:“多是听同窗士子所言!”

    “无事!”

    张虞露出若有所思之色,那日在竹亭下的少女,果是王宏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