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方启明从前就不是老实的人,做假账从相府窃取钱财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但他没什么脑子又不懂算账,故而从来没有成功过。

    这次方启明送过来的账一连几日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错漏,唐管事便疑心他是从何处请来了个高手。唐管事查人向来不需要证据,只要疑心就足够了。他叫人盯着方启明,果然在今日查到了真相。

    只是这事牵扯得有些深,竟跟大姑奶奶那边有关。唐管事不好自作主张,于是趁着相爷回府,立马上报给对方。

    宋老夫人闻言都替女儿捏一把汗,这都什么事?

    少时,方启明被带去了唐郢跟前,别看方启明平日里嚣张,真对上了唐郢,不过片刻间便将实情吐露了干净,包括那两个小孩是如何主动找上他,如何让他提供吃食、账本怎么做以及这些日子他贪了多少等等。方启明虽然害怕相爷,但是心底真不见得有多慌,就冲着他那对双胞胎的外甥,相爷应当也不会对他如何,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不是?

    这一泄密,倒霉的便是贺延庭跟宋允知了。

    唐管事带着人来院子里请他们三人的时候,唯有宋瑜懵了,他怀疑对方在说笑:“唐管事,你们是不是听岔了,我家这两个孩子怎么可能会做假账呢?他们平日里可乖得要命。”

    系统:是挺要命的。

    唐管事也微微一笑:“宋公子别急,是真是假过去一对口供便知,相爷不会冤枉了好人。”

    宋瑜正想叫人去寻唐懿回来,告诉她相府有人要谋害他们,接过转过头就看到两个孩子贼眉鼠眼地瞅着他。

    宋瑜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

    宋允知抱歉地笑了笑,其实是会的。

    宋瑜抛开慈父心肠,认认真真地想了想,越想越慌张,自家这个孩子好像鬼点子是有点多,往日在临州也时不时闹出点让人意料不到的坏事儿出来。宋瑜以为孩子来了相府后,人生地不熟的会收敛一些,没想到他不仅没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了。这要怎么收场?

    宋允知余光瞥见他爹茫然无措的样子,还挺心疼的,他是不是真的有点胡闹了?若是一家子老老实实受苦,他爹也不会为难了。

    系统开口了:“你即便不做这事,你爹早晚也会被为难的。”

    但宋允知还是很内疚,因为这回他爹被为难的症结,就在于他。

    三个人被“请”了出去,莹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她才反应过来这两天自己跟忍冬分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不能跟去正院,莹秋便悄悄出了府。万幸她手上还有几个铜子儿,若不然连雇车去找姑娘的钱都没有了。真等到步行找到人,黄花菜都凉了。

    步入正院后,三人便感觉周边投来了许多不善的目光,胆子大些的甚至对着宋瑜父子俩指指点点,鄙夷之意溢于言表。

    贺延庭那点反骨又出来了,凶狠道:“看什么看?”

    丫鬟婆子这才一哄而散。

    此刻,贺延庭对外祖家的不满也日渐浓厚,原本他年幼时两家走动密切,关系尚可,他对外祖家还是存有不少好感的,但是几年前伯府渐渐走了下坡路,外祖父对他的态度似乎就冷淡了许多,现如今父亲下狱,母亲携他们三人北上,外祖父一家的态度就更恶劣了。压根不是像对亲戚,而是对待仇人一般对付他们。

    贺延庭心里也挺委屈,等他真见到了唐郢之后,这份委屈就变成了愤怒,他不擅长表达自己的委屈,只能以愤恨代替。

    唐郢扫过一眼便知道这外孙在怨恨什么,心下一哂,他还真的跟自己那白眼狼女儿一模一样,无论如何都喂不熟,自己收留他们已是宽宏大量,却不想反而落了埋怨。至于为了贺延庭放过这对父子俩,唐郢想都不曾想过,他原就交代唐管事紧盯父子二人,找到他们的错处狠狠发落一番,即便没有这回假账一事,也会寻出来别的。

    唐郢叫人将方启明带了上来:“府上的方管事做了假账贪污钱财,今日被人赃并获,他适才招供,说是你给他做的假账,借此索要吃食。”

    贺延庭愤愤不平地剜了方启明一眼,没点子能耐扫尾还想贪污?真是不争气!

    唐郢扫过那对父子俩,并不相信此事是他外孙做的。他外孙有多少本事唐郢心里清楚,他没能耐做出这样一份假账来;至于他女儿,本事倒是不小但是不屑于去做,如此想来,唯一的人选便是那个宋瑜了。

    唐郢:“方管事交代了主谋是你,你可有什么要分辨,或者指认的?若说出同党外祖父可以既往不咎。”

    说谎!

    他这句话贺延庭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他若是供出宋允知,外祖父即便不将他们赶出去也得把他们剥层皮。母亲跟他提过相府的家法有多重,她年幼时一时不察得罪了位权贵,虽及时赔礼道歉却还是差点没被打得半死。

    贺延庭不敢想,一个六岁的孩子受刑会带来什么结果,于是咬紧牙关:“一人做事一人当,只有我一个人。”

    宋允知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贺延庭这家伙竟然这么讲义气吗?他有点感动,想要凑到对方身边跟他分摊战火,结果还没走近便被贺延庭给推回去了,贺延庭倔强地同唐郢道:“同他们都无关,外祖父要惩罚,便惩罚孙儿一人好了。”

    这一刻,贺延庭并不高大的身影在宋允知眼中显得伟岸极了。

    唐郢慢条斯理地道:“你既然说是你做的,也罢,你去唐管事那儿再作一份假账出来。你若是有本事做的出来,今日这事就算是了了。”

    贺延庭跟宋允知面面相觑,忘记了这一茬了……

    宋老夫人都急坏了:“你这孩子,不会就是不会,为何骗你外祖父,只将实情说来即可。”

    贺延庭咬死不坦白,宋允知咬着手指头瑟瑟发抖。宋瑜心都快要蹦出来了,好家伙,该不会是他儿子一个人干的吧,这小子几时学会做假账了?

    唐郢摇了摇头:“你是有情有义,但是这份情谊用错了地方,自己担了罪责,主谋却能安然无恙,被人当枪使了都还乐在其中,真是愚蠢。”

    “是我又——”宋允知气不过,想要争辩,仍旧被贺延庭给捂住了嘴,他回头,冷冷道:“孙儿是不聪明,但是分得清谁是真心待我。”

    宋老夫人担忧地看向丈夫,果然见丈夫的脸色已经黢黑一片了,她知道丈夫在气什么,下一刻便听他震怒地道:“我看你是被他们给迷了心智!”

    他不想跟这个脑子不好使的外孙分辨什么,迅速将矛头对准罪魁祸首。

    “你一介落魄商贾,入了相府的门都算三生有幸,怎敢在此胡作为非?果然商人奸诈贪婪的习性改不了,我当初就不该让你们父子二人进门,也怪唐懿糊涂,为了一张皮相将你这奸商败类引入府,如今教坏了我的外孙不提,更闹得家中鸡犬不宁!你若要点脸面,趁早离去,否则别怪本相手下无情。”

    宋瑜被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又不善言辞骂不回去,偏他眼泪又多,又急又气之下,眼泪争先恐后地掉下来了。

    宋老夫人也觉得老爷说话重了,可这个节骨眼上她不敢打断。

    反而是旁边的宋允知气炸了,挺着身子凶悍地上前维护他爹:“你自己约束不了府上的管事,就来迁怒于我们?钱财丢了不寻贪财之人的错处,反而揪着旁人多吃了几口饭的错,合着偌大的相府,就缺那几口好饭不成?说到底只是欲加之罪罢了。还左一句商贾,右一句商贾,你没买过商人的货还是没收过商人进献来的钱?”他不信这相府真就那么清贵!

    唐郢猛得站起来,大的寡廉鲜耻,这个小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伶牙俐齿,巧舌如簧,相府容不得你们这等克亲之人。”

    克亲!

    宋允知死死咬着嘴巴,直接被气哭,他最恨旁人说他克亲!宋允知年有时也曾听过这种风言风语,一度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克死了母亲,可是父亲特意安慰过他,说这是子虚乌有的话,他没有克死母亲!

    没有。

    系统都已经气得跳脚,恨不得对着唐郢破口大骂。年纪一大把了,还好意思跟个六岁小孩过不去,也不怕丢人现眼!

    贺延庭也恨得要死,外祖父这么打宋瑜父子的脸,不就是将他们母子俩的面子往地上踩吗?什么祖孙情,都是笑话,贺延庭攥着拳头,眼眶也红了。

    匆忙赶回来的唐懿刚到门口,便看到这一幕——她父亲盛气凌人,而她带回来的三人一个比一个惨,儿子眼眶猩红,宋瑜恼羞成怒说不出话只能流泪,那小家伙气急败,坏泪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竟然被欺负成这样,唐懿头都大了。

    她理了理因为匆忙赶路而凌乱的衣裳发髻,义无反顾地跨了进去,沉着声问道:“父亲想做什么?”

    唐郢见她这么关心这对父子,也没给她留面子:“你来得正好,这对父子勾结方管事窃取府上钱财,你亲自将他们赶出去。”

    唐懿稳稳地站在三人前面,对上父亲:“只怕不行。”

    不等唐郢发怒,唐懿便笑着将宋允知牵到身边:“方才国子监祭酒陈大人叫人来传话,说是想见一见这孩子,想来是跟收徒有关。”

    三人眼泪一收,唐郢也暗自错愕:“怎么会是他?”

    唐懿似有种扬眉吐气之感:“这孩子虽年幼,却格外聪慧,正好入了陈大人的眼。”

    唐郢还在取舍。

    国子监祭酒官位虽不高,但是陈素此人文采出众,很受陛下的青睐。且这人多年来常驻国子监,弟子门生无数,毫无疑问是夏国文坛的中流砥柱,就连北边的胡人也对陈素的学问颇为推崇。

    唐郢官至丞相,但其实出身并不高,陛下才登基不过三四年,调他上位不过是为了过渡而已。一旦寻到合适的人,他这个丞相怕是就做到头了。唐郢这一路汲汲营营爬上来的,反而远不及左相在陛下心中的地位,若家中有人能跟文坛上的人经营好关系,拉近跟陛下的关系,倒也不错。

    他不开口,但是宋老夫人打量他的意思,生怕他又改了主意不放人,立马道:“既然如此,快带这孩子去吧,免得叫陈大人久等。”

    唐懿领着两个孩子就要准备离开,临走前,见宋允知拉着他父亲的手,一副父子俩分开不得的决绝,又见宋瑜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着实可怜。原本她只打算带小家伙的,看到儿子在哭顺手准备带过去,可若是再待一个宋瑜,人会不会太多了?毕竟陈大人只想见这小家伙的。

    宋瑜伤心地抹了一把眼泪。

    唐懿于是叹息一声:“你也跟着吧。”

    宋瑜立马转悲为喜,儿子若是真的能拜师成功,他自然是想亲眼见一见的。

    父子俩相视一笑。

    四个人走得整整齐齐,谁也没落下。唐郢还在思索陈大人收一个无名之辈作为关门弟子的可能性,宋老夫人却失神地看着这一家人的背影。

    她想,这个女儿估计在家留不住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