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全县唯一的一家桐油作坊,占地都有县城的三成左右。

    铺面开在面东和面西的两边,林焕此时所处的位置,就是桐油铺子的西面门市。

    三个小伙计站在铺门前各自忙碌,铺门左侧后就有一张长条桌子,上面摆放着大小不一十几杆秤和相应的秤砣。

    被推倒的林焕咬住下唇撑地站了起来,在被一众排斥的声音当中,重新挑起自己的箩筐,走到了铺门左侧的一大堆沙子旁边。

    七文钱,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在意。

    但现在?他不想让,一个铜子儿都不能让!

    可不让还有什么办法吗?

    前世他在县城内流浪了三年,那时就知道这家桐油作坊的幕后东家、正是县丞钱记钱大人!

    钱记可是以草菅人命闻名县野的!且此人与手握一方却贪婪无度的县太爷沆瀣一气,共同为祸本县。

    “唉,又是只有七十几斤,怎么俺就这么笨呢?每次都不知道多捡一些吗?”

    “啊?原来你也是这样?我也是呢!哎我怀疑……那秤是不是有问题?”

    这时,刚卖完油桐籽收了钱的两个人,压低嗓音说着话从林焕的身前路过。

    林焕一听秤有问题?

    顿时竖起耳朵坐去了沙堆旁边,靠近了几分。凝神想听听他们是不是有解决之法。

    “嘘……小点儿声!其实我也早有怀疑,只是我们谁敢说啊?唉,要是朝廷开眼能让油桐籽涨涨价就好了!”

    既然不敢抗争,那真的就只有盼着这个了,算是给自己一个飘渺的希望也好。

    “哎说起这个,我听说一件事情:有个四品大员致仕返乡了,就在咱们召溪县,听说还是个大好官嘞!”

    “哈?真的啊?那……咱们找他老人家说说去?”

    “算了,你不要命了啊?快走吧!”

    二人说着话,回头瞅瞅铺子那边,似乎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加快脚步离开。

    而林焕此时脑中正在急思。

    大好官?大人物?前世自己有听说过吗?

    似乎……有的!

    前世貌似就是在这个时间段内,听说有位大人物回乡后发现桐油铺子暗中扣秤,当众严令掌柜的对卖油桐籽的百姓们做出了所有的赔偿!

    可是……?

    为什么自己前世对这么位老大人的印象就那么浅呢?

    如果当真铺子全部都做了赔偿,为什么没有听自己的父亲提起过呢?

    就算没跟他提起,若当真有赔偿,在之后私塾上门讨要束脩时,家里也不用卖那两亩田地了吧?

    林焕啃着指甲拼命地想,终于想了起来。

    貌似在老大人惩治桐油作坊之后的次日,就传出了其病亡的消息!

    其的存在就像惊鸿一瞥……当时还有不少人惋惜痛心来着。

    仔细算算时日,就在今日应该能见到老大人!

    林焕立刻站起身,又往沙堆顶上站了站,四下打望。

    而这时。

    街道的另一头,拐进了两个人来。

    身着朴素的致仕、前翰林院侍读学士江修博,正慢慢散着步,一边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家乡人文风貌。

    见到这边围拢着不少人,听着似乎还挺热闹,不由心生几许好奇之意,踱着四方步朝着这边而来。

    “请老致仕安!”

    有个乡绅认出了江修博,主动上前行礼问安。

    江修博回乡次日,县令潘景安就率领了县衙一干人等、及召溪县乡绅父老,为他举办了隆重的欢迎宴席。故而,彼此认识。

    江修博慈蔼地笑着点了点头,看了那位乡绅侧后一眼,微笑问道:“你这是?运了什么去卖?”

    乡绅过来的位置,正停着几辆板车,上面装载了一罐罐大陶瓮,显然是收购了什么准备转卖去哪里的。

    “是是是,老致仕您果然目光如炬。那儿是桐油作坊,小老儿这就是运了桐油、准备贩去府城。”乡绅点头哈腰忙应。

    “哦?桐油?”

    江修博听到说是桐油,微微重复后,又感慨着道:“多少年过去了,桐油的应用已愈发广泛,我家乡父老出力不小啊!”

    “是是是,您老说的是,现在桐油的价格也很好呢,咱县的百姓们日子好过着嘞。不信您瞧那边?看乡亲们卖油桐籽多积极着嘞!”

    乡绅指着桐油铺子前那长长的队伍,积极地介绍道。

    殊不知,这话却让江修博的心头疑云大起。

    百姓们日子好过?当他这一路走来是瞎的吗?

    可桐油生意明明很好,卖油桐籽的百姓又的确很多?

    江修博遂与乡绅告辞,继续朝前走。

    他倒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情!

    而他俩的对话,正好给想找人的林焕听了个正着。

    他心念电转……

    这老大人看起来才五十出头,虽然清癯却精神奕奕,哪儿有半点明日就会病死的迹象呢?

    难道是一夜风寒?

    还是盯着铺子帮百姓们要赔偿、给累病后引发了旧疾?

    林焕想不通就放下了手,他得设法今日就拿到全部赔偿。

    眼见老大人已在靠近。

    林焕看看天色,脑中一转,便跳下沙堆,挑起担子直接挤到铺子门前,在被小伙计驱赶之前。

    清清楚楚、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东家一定不希望铺子扣秤的事情被传扬出去!”

    说着,他再看向周围闻言已有些怔愣的人,大声再道:“这次能扣我的秤,下次就是你、你、你们!”

    “能扣我七文,就能扣你们七十文、七百文!”

    他要先争取大家伙儿的支持将声势闹大,给他赢得发现扣秤猫腻的根结所在!

    而利益,才是最容易牵绊大家伙儿情绪的纽带!

    小伙计们均被说得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不安的眼神扫向周围。

    周围的人则是一愣之后不由细思……

    他们来卖油桐籽又不是一次两次,每次哪怕只少一文?

    其实以前他们也觉得这秤不太对劲儿,只是不敢问、更不敢说,就总往自己的身上怀疑。

    但现在有人喊出来,就像戳破了最后的一层窗户纸。

    几息后,有的人放下扁担往前挤,想要做什么的样子。

    有的已经过完秤拿完钱的人,开始朝这边走了回来。

    看向小伙计的目光都有些不善。

    空气中仿佛有火药味在迅速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