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林焕将空托盘放去洗涤处,人都走出了大门,饭堂内才轰地一下,议论起来。

    当然都是彼此之间小声议论,但人人都在议论,声音自然就大了。

    “此子居然如此蛮横。”

    “然也。睚眦必报,断难相处也。”

    “我倒觉得他是个机智聪敏的,不愧是六元及第的状元之才。”

    “呵呵,就他这般的为人处世之法,岂不连月余都难以煎熬?”

    “啧,要我说啊,他倒是给了你们几分颜色瞧瞧。你们的排挤之法,对他可未必有效。”

    “嘁,那不可能。没有人受得了被冷落和排斥,更别说他个年轻的新官员了。”

    “走着瞧吧。”

    “……”

    大部分人都不喜欢这位新官员。

    翰林院里,三十至五十岁的都没几个,多半都是五十以上的。

    这突然扎进来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年轻,还是贫寒出身,还是个从六品官职,能指挥起他们大部分人来。

    关键是这样的人大有提拔升职的机会,比他们更有向上升的竞争力。

    这谁能受得了呢?

    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有志一同的就想将人给孤立,逼着人家请调或者被派发去外地。

    有更阴险的,就想让人家出错,被逼辞官或者降职。

    仅有寥寥数人,类似霍智那几个年岁较轻的编撰。

    家世背景雄厚,同样也受过排挤看不惯那帮老头子,又和林焕不存在竞争关系的,对林焕倒没有什么意见。

    只是作为少数派,他们也不会硬为林焕出头去跟多数派做对。

    犯不上,看热闹就好。

    比如此刻,就看着那几个被加了饭菜的人,个个儿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似的脸红如血、腹胀如鼓。

    “林修撰这招可以啊,都吓了我一跳呢。”

    霍智瞅着那几人的狼狈,笑着跟马实波耳语。

    马实波也是忍俊不禁,赞同道:“果然没有一个状元是白给的。我就说那小子心机深沉吧?”

    刘本计立刻连连点头附和。“换了是我,我把能用的招数都想了一遍。”

    “要么就跑快点,硬抢个座位;要么就让哪个低级官员给我让座;”

    “要么盘子一摔、桌子一掀,我不吃你们也都别吃了。”

    “想不到他来了这么一出。笑着就把想整他的人给反整了,还整得人家撑死不敢说、丢人只能认。笑死我了。”

    霍智也笑。

    笑完一手撑脸,忽然感慨。

    “都说独木难成林,他给我的感觉,却像是一棵大树,把自己就活成了一片森林。”

    “去,你这也太夸张了。他无非就是机智些而已。”马实波反对。

    刘本计自然也跟着反对。

    “就是,他这才上衙了还不到一日,咱们且观察着吧。”

    顺便再指了指最角落里的一个人。

    “看郭修撰,三年前的状元郎,家世背景也都有。”

    “来的时候多骄傲自负的一个人呢?那雄心勃勃不可一世的样子。再看现在?”

    郭飞贤是真的惨。

    虽说不是两榜进士,但好歹也是状元郎一枚。

    却在进入翰林院后,就算已年近四十,也是官宦子弟,但还是因为不会做人,被同僚排挤、被下属排斥、被上峰打压,很快就沦落为了边缘人。

    苦活累活少不了他的,功劳成就没有他份。

    想外调,上头不放;想辞官,又谈何容易?

    状元郎又不是路边的小青草,任他想考就考?再说上头怕难看也不会允许。

    何况翰林院是多清贵高雅的衙门呢,那福利待遇也是各衙门中相对较好的。

    郭飞贤就成了一个升职无望,只求无过,做事只为能保住俸禄的人。

    “要我说啊,其实郭修撰还算是好的,毕竟他的家世背景摆在那里。”

    马实波接过刘本计的话头。

    “每隔三年,翰林院得进多少新人?想想那些个庶吉士,进来了呆得长久的又有几人?”

    “就拿我们三人来说,要不是霍老弟的背景谁都招惹不起,要不是他跟咱们两人交好,我们还能保持得了现在这种心性?”

    霍智的父亲,是大理寺正卿。

    霍智也不白白受着这份夸赞。笑着回夸道:“那也是您二位家风清正、心性踏实。”

    没夸心性纯良。

    在官场那不是夸而是骂。

    “哪里哪里。”

    马、刘二人连忙谦虚一二。

    三人再互相吹捧了一小波儿,又将话题转回到了林焕身上。

    他们更好奇林焕的心性究竟如何。

    毕竟撑一时可以,能撑多久可太难说了。尤其是头一日,就被压了那么多繁重的事务。

    他们可没忘了,林全敏还等着要书册给陛下讲读呢。

    林焕也没忘,但是他不着急。

    出了饭堂后,他就

    从翰林院南向的一个角门出去,穿过一条不长的宫道,走出皇城。

    在城门口没等一会儿,林三他们三位吃好回来正好遇上。

    林焕又拉了他们返回街道,随意找了家小饭馆,坐了进去。

    “大少爷,大饭堂的饭食太差?还是太难吃了?”林三好奇地问道。

    这个卫二倒是知道,抢先一步回答。

    “翰林院的不算太差,但一样难吃。一样除了喜庆之日外,其它日子内的菜式永远不变。”

    每个衙门的菜式不同,但每日里统一的也都保持不变。

    官职低没油水的,就忍着;官职高有银钱的,就上街来吃,或者自家小厮送饭。

    林三一听,顿时都心疼起了自家的大少爷。

    “大少爷,以后还是安排人午时给送饭吧。连我们的一块儿都送。”

    他们家大少爷不挑食,但谁也受不了顿顿吃一样的、还是难吃的饭食吧?

    而且他们三个出来吃,倒显得他们更像大少爷了似的。

    林焕想想也行。

    他不抠门,也不吝啬,更不会节衣缩食为难自己。

    再加上从衙门走出来的这条路,也确实是有点儿远了,白白耽误功夫。

    “卫二,那你知道,那些官员为什么不让小厮帮忙,从饭堂端饭回公事房吗?”林焕问道。

    卫二却被问得怔了一下。

    “没听说过有哪个衙门不让的啊?这哪个当官的要是忙起来,谁还有空去挤饭堂啊?”

    林焕这就明白了。

    敢情今日就是那些人欺负他新来,有志一同地想给他个下马威看看。

    不过,卫二的话也还没有说完。

    “饭堂倒是有这样的规矩挂在墙上。说是担心有人会浪费粮食,不让端走。”

    林焕无语。

    这卫二哪哪都好,就是说话爱大喘气。

    卫二见大少爷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无奈,立刻补充解释。

    “当然那些规矩是规矩,当官的才不会在乎,饭堂的人也拿他们无可奈何。”

    “其实真的愿意吃饭堂的,也没几个会浪费的。饭堂应该是怕他们包纳回府吧。”

    不是所有的官员都腰包鼓鼓,底层人数最多的那些官吏,很多就靠着那点儿俸禄养家糊口。

    而饭堂的饭菜是免费的,自然也就会有人打主意了。

    饭堂其实也不管,反正又不是他们自己掏钱。

    规矩挂在那里是为了向上有个交代,也能让一些懂得自觉的人自觉一些。

    因为底层的就是遵守规矩的。上官们也不会去吃饭堂。

    再说了,别人少拿一点儿,自己不就能多拿一点儿?

    衙门管账的,谁还愿意苦了自己不成?

    林焕听着卫二絮叨,自己埋头吃饭。

    脑子里就在想着:要想改善这种到处是蛀虫的情况,是不是可以把饭堂包给别人去做?

    像把田地租给别人去种一样。

    可又仔细一想,貌似也不行。

    为了利益,绝对会以次充好、以劣冒优,更不会允许把饭端出饭堂。

    会闹矛盾的。还很容易把人给吃出问题。

    最肥的依然是账房和上官。下面的人只会更苦。还极有可能导致饭费让所有人自己掏钱。

    那他岂不就干了一件坏事情?

    关乎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应该变成私有化。

    至少菜式基本不变的情况下,想贪也有点儿费劲。

    “大少爷,受排挤是正常的,您不必往心里去,等时日久了,您融入进去,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卫二见林焕只顾埋头吃饭,想想衙门内的那些糟心事情,便好言出声安慰。

    林焕笑了笑,依旧不说话。

    他又不是属乌龟的。更不觉得他的忍耐和让步,会让那些人忽然长出良心待他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