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秋所在的西厢,靠墙边是一排书架。

    在最早,这间屋子是陆氏相公的书房。

    上面码着百十本蓝封书籍,多是些四书五经,儒学诗篇。

    书页大都被翻得陈旧,夹层中还附有不少注解。

    由此可见,这屋主人平日里就是泡在书堆里,算是个饱学之士。

    这两日许知秋基本窝在屋里打坐,闲暇时便随手翻翻这些书籍,寥作打发。

    却偶然从砚台底下,翻出一片书笺。

    《闲隙随笔》

    原来是那陆秀才留下的日记。

    他搭眼一看,那上面以精简文体,书写着一段往事——

    庚子年,岷地大旱。

    村民饱尝饥馑,却空守大山而不敢入,任凭灾荒消磨。

    只希冀于山中神祇操云布雨,救活田亩,遂日日叩请,筹办祭祀山神节庆日。

    吾当时不解,求问村民。

    里正公曰:此地三年一祭,百年至今数十节日矣,每逢灾年,此祭之后,必有灵验。

    那日山下,锣鼓喧腾,众民狂热。

    吾见村中垂垂老朽,耄耋老妪,相互争先缚于祭台,甘愿添为血食,非不惧死,反有莫大荣焉。

    吾后知后觉,乃知其以人为祭,心下骇然!

    如此荒唐,却道那山中之物究竟为何?

    神耶?鬼耶?

    实难知也。

    悔,初时顾虑太多,未敢请高僧顺势驱神。

    如今知此祇食人面目,吾心既定,唯有横渡山川,再去搬请法驾。

    此举凶险,干系甚大,奈何村民蒙昧,更不敢与人说。

    愿苍天护佑,使我妻女无我之日,也能平安过活。

    待吾归。

    ————

    读完了这篇古文日记,许知秋沉思了好久。

    直到陆丫头唤他吃午饭,他才醒觉,忽而感叹:

    “倒是个意气书生。”

    今日的陆氏,气色比往日都要好。

    不但面色饱满,脸上少见的敷了脂粉,唇角涂了丹蔻。

    许知秋在陆家住了也小两个月了,这还是头一次看她化妆。

    相较于往日病态的清艳,如今更添了三分妩媚。

    或许,女子妆容,本该如此。

    许知秋很有礼貌的没有夸赞。

    三人这一顿粗茶淡饭,吃的很安静。

    转眼又是夜晚三更,许知秋靠着书架,心里盘算着时间。

    按照那里正所言,明日就是第七天,是他该滚蛋的日子。

    按说拍屁股走人,对他来说,倒也没什么打不了的。

    只是,

    他忽的看向屋门处。

    以他的听力,自然能察觉到门外的呼吸声。

    开门一看,顿感诧异。

    陆氏身着睡袍,俏生生的立在门口。

    突然开门吓得她眼神闪躲,举止有些局促。

    “陆大嫂,你这是?”

    “雪琪睡了,所以我来看看你。”

    她扭捏着衣角,两颊微醺,似乎饮了些酒水。

    “知秋兄弟,明日……你就要走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许知秋点头。

    他毕竟不能仗着本事,去伤害一群凡夫俗子。

    离开了对谁都好。

    “你放心,我走之前会再给你配上几副药,你按时吃了,总归是有好处的,至于那丫头……”

    他碎碎念着,忽的被陆氏打断:

    “许兄弟!”

    许知秋一怔,却见陆氏目光灼灼,眼底隐隐泛红。

    “说这些又何必呢?你当真……不明白我的心思么?”

    语气幽怨,又带着恳求。

    许知秋叹了口气:

    “陆大嫂,非是我故意装糊涂,实在是……”

    他这话一出,算是就点明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此事托付于我,总有些不合适。”

    陆氏闻言,慢慢把头低下,咬紧了下唇。

    “你的恩德,妾身无以为报,唯有……”

    说着,把手放在腰间,拉住衣带的丝扣,轻轻一拽。

    睡袍滑落,

    这妇人雪白的娇躯,赤条条的暴露在许知秋眼前。

    由于身材太过消瘦,以致于并没有体现出多少美感。

    但仍然足以让男人呼吸急促。

    在她动作的瞬间,许知秋就背过了身去。

    “陆大嫂,你这就过分了。”

    他叹了口气,内心对于这妇人的决绝,感到震惊。

    陆氏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像是失去了支撑的力气。

    “我知道,此举对你来说,更像是侮辱……”

    她毫不掩饰脸上的歉疚,

    说话之间,她的脸上已经是涕泗横流。

    “可作为母亲,我没办法。”

    许知秋:

    “若我没看错,这村子的人虽然愚昧,却也不是狼心狗肺之辈,纵然有天你不在了,你女儿的生计应该也会有人照料的。”

    “可我不放心!我不放心把雪琪交给他们!”

    陆氏语气激动,雪白的身子跪在地上,止不住的颤抖。

    “这次是我,难保若干年后……不会是她。”

    “祭品么……”

    许知秋细细咀嚼着。

    这个词儿出现的突兀,但有迹可循。

    事实上,稍微一想就知道,

    砚台下的那篇古文日记,只能是陆氏故意留在那里的。

    为的就是让他看见。

    毕竟,明白人之间的事,有时不用把话说的太清楚。

    ……

    许知秋把眉头一蹙,问:

    “那山神祭品,可是他们逼你做的么?”

    陆氏惨然一笑,

    “是那山神钦点,村民们不敢违抗。”

    “如果是这样,我可以帮你们离开这里,保你们母子周全。”

    “那样一来,这一村的百姓就会受牵连,到了来年,他们会饿死。”

    “收起你那份圣母心肠吧!”

    许知秋情绪有些红温了,“你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身为母亲,只对你女儿负责就够了!“

    “可我本来也活不久了啊……”陆氏惨笑,咽下唇边的泪水。

    “倒不如用这身残躯做些有用的事,毕竟,我夫君也是因为这靠山村才……”

    话还没说完,便被许知秋的跺脚声打断。

    他在屋内来回踱着步,气喘如牛。

    “所以,为了那些蠢人的死活,你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也不避讳什么礼仪了,指着赤条条的陆氏破口大骂:

    “甚至现在连贞洁都不打算要了,就为了将我的军?非要把亲生女儿撇给我这个外人?那你这又是什么tmd狗屁逻辑!你又对得起哪个!?”

    面对他戳心窝子式的破口大骂,陆氏的眼神却始终温柔如水,仿佛包容万物。

    “你,不是外人。”她柔声纠正。

    许知秋冷哼,

    “那是什么?”

    “是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