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

    根据那水鬼船老大的指点,许知秋二人沿着河岸赶路,餐风露宿。

    由于一路上很少人烟,物资得不到补充,干粮很快就吃光了。

    修行人也得吃饭,更何况是八九岁的小丫头?

    所幸许知秋颇有些荒野求生的本事,便时常打些河鱼来吃。

    待沿着河岸行了七八日后,终于见到长河汇流,并入一条自西向东的汪洋浩瀚,想来就是那大河“洪川”了。

    再沿着洪川向上游去,约莫一千四五百里,应该就到青云山了。

    大概一算,还有一个月左右的路程吧。

    由于实在吃腻了鱼,

    这一日,许知秋带着丫头钻了附近的山林子。

    凭本事打了些野味,拾了些野果,算作改善伙食。

    ……

    自从得炁之后,陆丫头进境神速。

    短短数日,已经通了小周天,且真炁也初具一定规模了。

    因为不知道青云门有没有带艺投师的忌讳,

    所以除了基础的筑基法门外,许知秋再没教她别的东西。

    午时餐后,二人寻了处阴凉的山洞,打算休整半日。

    陆丫头照例在洞外站桩,

    许知秋则是在洞中闭目打坐,参悟着最近新得的两面石碑上的东西。

    分别是——《全真派内丹功》以及《他化自在天魔咒》。

    前者是靠山村一役所得,后者是因超度鬼船所得。

    前者倒没什么可说的,正经的玄门功法。

    全真大派,在前世号称锤炼性命第一,是他眼下正需要的。

    有此功法,再配合上逆生,或可收相辅相成之效。

    届时性命修为大幅增长,体内的两个“造反派”,也就翻不起风浪了。

    至于《他化自在天魔咒》,则是前世藏传密宗的手段。

    他化自在天,乃欲界六天的至高天。

    执掌此天之主,乃是魔王波旬。

    在佛教典故中,波旬这犊子,乃是蛊惑他人沉沦、以败坏他人修行为取乐之道的魔王。

    纵观这篇密咒,

    除了开头是一句“南无摩罗天子”,剩下就是一大段叽里咕噜不解其意的拗口文字。

    应是梵语音译过来的。

    其中“南无”,即皈依之意,

    加上“摩罗天子”,连起来的意思就是“皈依波旬”。

    这密咒分为内、外两种用法。

    内用即是默念,是颂给自己听的。

    上面介绍说:一旦念出这密咒,人就会被动陷入到内景中,并且会进入到心想事成的状态,进而在淫、杀、征服、占有、妄想、成就……种种享乐幻象中沉沦。

    就如同被魔王波旬缠住一般,深陷于五声五蕴中,不能自拔。

    这对修行之人的心境是极大的考验。

    若能守持中道,保证本心不失,勘破味识,则很快能从中脱离。

    由此所得的回报,那自然是心性精神上的大幅增长了。

    若始终无法勘破,不能脱离……

    那结局,可不单单是就此沦为痴傻这么简单。

    持此咒陷入内景后,内景对精神的影响会映射到现实的肉体上。

    换句话说,在里面沉沦越久,对身体的损害就越大。

    ……

    以上是内用,

    至于外用,则是大声颂出与旁人听的。

    说白了是一种群体催眠手段。

    当然,外用是内用的进阶。

    不然没有抗性直接念出来,倒和敌人一起陷进去了。

    许知秋在心里掂量着两门手段的分量,一时有些权衡不定。

    “先练哪个呢?”

    结合当前的情况,以及接下来可能会遇到的突发问题。

    许知秋觉得还是得加强一下手段的多样性,免得对敌时黔驴技穷。

    于是乎,盘膝正襟危坐,左脚叠在右脚上,五心向天。

    双手合握于两腿间,作参禅状。

    应该没问题吧?

    却不知我的心魔会是什么?

    可能从容的出来么?

    怀着这三个疑问,许知秋闭上双眸,口中缓缓念诵而出:

    “南无……摩罗天子……”

    洞内黑暗的光线下,只剩他一个轮廓尚可辨识。

    然而,在他眉心往上的位置,那团银砂似的火焰印记,又悄悄浮现了出来。

    …………

    陆丫头在站桩中又分了神,近几日多有这种情况。

    问题的根源在于焦虑,以及对未来的不安。

    她知道自己是要去青云门的,却不知到了之后,那宗门会不会收留她。

    当然,不收也没关系……或者说不收更好。

    她真正在意的,是如果收的话,许知秋是否会和她一起拜入青云。

    还是说……只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

    她希望是前者。

    又深恐是后者。

    心神愈发焦躁,便自己下了桩。

    然而一睁眼,周围的景象令她惊讶。

    “这是……”

    周遭,大片浓雾贴着地面氤氲起伏着,将这荒野山涧衬得仿若仙境。

    哪来的雾?

    她转头四顾,却发现雾气是从山洞中溢出来的。

    小丫头心里一慌,立刻朝洞口的方向冲了过去。

    越靠近洞口浓雾越浓,渐渐的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模模糊糊中,陆丫头绊了好几个跤。

    然而,等终于摸索着进了洞之后,周围的雾气却骤然一清。

    眼前,一个崭新的世界,将她惊得呆愣在原地。

    碧蓝晴天下,一架“明晃晃”的高大建筑,矗立在眼前。

    匾额上,用金漆勾勒出两个工整大字——三一。

    这是一座建筑群的山门。

    陆丫头发誓,从没看过这么威严宏伟的建筑。

    与之相比,靠山村的那架青石牌坊,简直成了狗洞。

    她心思聪慧,很快就猜到自己应是落入了某种幻境中。

    而这幻境,很可能是跟许知秋有关的。

    正不知所措时,忽的视角一阵快速推进,竟“裹”着她推开山门,进入其中。

    突如其来的不适感,直晃得她头晕眼花,心口一阵发闷。

    耳边响起许许多多话语,窃窃私私一时又听不清楚。

    等感官终于稳定下来,她再看自己,已然处在一间大殿里。

    大殿外面规规整整的站满了人,

    而她突兀的出现并未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仿佛她根本不存在一般。

    她看见许知秋跪在殿内正中,朝着前方供奉的众多牌位行叩首之礼。

    不知为何,她看这个许知秋似乎年轻了不少。

    撑死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而在他身后侧,站着个身披白衣,白发赤足的男子,默默注视着他。

    跪完了牌位之后,那人领着许知秋来到殿外。

    在众人的注视下,

    这白发男子端坐到一架太师椅上,许知秋便朝他跪下磕头。

    三叩首之后,只听那人徐徐道来:

    “礼数已毕,从今日开始,你就算入了三一门,是我左若童的亲传弟子了。”

    “人者,顶天立地之异兽。望你守持正道,不忘为人之本,勤勉修持,慎思、明辨、笃行。”

    许知秋恭谨回道:

    “弟子许知秋,谨遵师父教诲。”

    从旁见证这一幕,让陆雪琪心里响起了惊雷。

    她很快猜了出来。

    这是许知秋脑子里的记忆,

    却不知为何,作为外放的幻境,示于人眼前了。

    出于对许知秋的深深好奇,她不由得看入了神。

    ……

    许知秋被密咒拽入内景后,一切就不由他自主了。

    这与介绍上多少有些出入。

    如他所料,

    他的心魔并非是那些通俗到一眼可辨的淫欲、贪欲、杀欲。

    他的心魔要复杂一些,也更模糊一些。

    而这“魔王波旬”似乎成了他的心理医生,将他记忆中最能勾起内心涟漪的场景,在他眼前一幕幕重现。

    于是,从最早的拜入三一门开始。

    许知秋以一个亲历者的角度,将那些曾深深震撼他心灵的过往,那些曾给他留下执念的瞬间,一幕幕重新体验。

    这其中,包括恩师传法时的告诫。

    破一重时的喜悦,

    破二重时的庆幸和后怕,

    和师兄弟们打闹嬉戏的场景……

    以及演武场上,功参天人的恩师,凭单手力压全性魔头无根生,彰显举世无敌之姿。

    并最终突破至传说中只有开派祖师才达到过的逆生第三重——完美炁化。

    至此——大盈仙人,不再是一个江湖名号,而是成为了现实。

    然而,转折来的又是那么突兀,那么残酷。

    最后的最后,许知秋的记忆,停留在了那个最令他撕心裂肺的时刻——

    太师椅上,

    苍老到几乎让人认不出来的恩师,在临近羽化之前,用一片释然的真诚,对他们所讲出的那最后遗言:

    “不必为我哭泣,生者死之根,死者生之根。我今生虽不成,但想来几十年勤勉修持,还是在根本上做了些向善的改变,那改变或许微不足道……但当我从新来过之时,应当能助我少走些弯路吧?”

    “诸位今世之路还未走完,谨慎,谨慎呐……”

    至此,包括许知秋在内,一众三一门人,已是泣不成声。

    …………

    心口突然的剧痛,似烈火灼焚心肝,猛地将他从内景中扽了出来。

    “噗!”

    许知秋捂住心口,忽的喷出一口逆血。

    余光四扫,他已身处洞中,顿时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

    然而,四周的浓雾正氤氲着散去。

    山门建筑开始扭曲变形,

    三一门人跪伏的身影,哭泣的声音,以及恩师坐化的景象……

    都在逐渐变得模糊,失真,像是要抹去一切存在过的痕迹。

    仿佛作完案的贼人,正仓惶的逃离着案发现场。

    “这、这是……”

    许知秋深陷惊愕之中,并没察觉到额头的印记正在变淡。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他内景中的心魔,会显化在现实中?

    “你……你吐血了!”

    突然的惊呼,将他从猜疑中唤醒。

    许知秋猛地转头,这才发现不远处陆雪琪正守着自己。

    她脸上透着担忧,眼中却藏着复杂难言的东西。

    许知秋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的问:

    “你都看见了?”

    平淡的一句话,却让陆雪琪眸子跟着一抖。

    不知为何,此刻的许知秋,给她一种与往昔截然不同的感觉。

    “我……我方才看洞中起了浓雾,还以为你……所以……”

    她回答的很谨慎,却被许知秋直接打断,他的质问中满含着怒气:

    “谁让你进来的?”

    “我……我担心你……”陆雪琪深深低下了头,像淋雨的鹌鹑,“对不起。”

    许知秋死死盯着她,眼底不知不觉已经爬满了血丝。

    他心头的感受更是难以形容。

    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扒光了底裤,有一种反常且畸形的羞恼,在胸口止不住的升腾。

    连珠炮似的质问:

    “我用你担心么,你以为你是谁?我老娘?啊!?”

    厉声的怒斥,把陆雪琪吓得一个激灵,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凶恶的许知秋。

    毕竟还是个小丫头,被这一吼一吓,眼中不知不觉就沁满了委屈的泪水。

    说话声已然带着几分哽咽:

    “……娘……曾对我说过,要把你……当成亲人……”

    “出去。”

    许知秋不为所动,指着洞外,

    “滚出去!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