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城大学的实验室,意识转换仪,还有袁派明,还有满是噪声的子夜,他边哼着歌谣边百无聊赖地用抹布擦着那个仪器厚重的铁皮,他也时不时地将一块荞麦饼干塞进嘴里,塞进后槽牙的牙床上,津津有味地咀嚼着。

    他用手敲了敲那大东西的铁皮,再把耳朵贴在那个大块头上面,再用鼻子闻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真他娘的是个稀奇东西。”

    宋学津把这台仪器的实验公开,并且申请完专利后,并没有得到两百万的利润,而是五十万,赵江南先生也没有为难他什么,一切的一切都以一个极其荒诞的结局不了了之。而这点显然叫袁派明深陷怀疑之中,他怀疑赵江南早就申请了专利,然后设局玩弄他们,他也依然怀疑那天的那一群噬菌体都是自己的幻觉。他听见了窗外蝉在枣树上的聒噪声,暂定了自己徘徊不定的脚步,凝望着那台巨大的仪器。他的思绪逐渐模糊,就连嘴与舌头都不好被操控,一粒粒饼干碎渣,就这样随着他的嘴角往下散落。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了宋学津在胸口划十字的情形,他模仿着宋学津也划开了十字。

    那天夜里,咬着牙刷的宋学津接了水城大学实验室主任的电话。

    “宋学津,你这狗日的。你把我们一个楼毁了。”

    那个夜晚,对于水城大学的每一位学生而言难以忘怀,那座生命物理学实验楼的头顶像是长出来一个巨大的脓疮,那脓疮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了只好碎掉窗户的地步,而碎掉玻璃窗显然满足不了那团东西膨胀的欲望,它把钢筋的围墙往前顶去,从一道道裂纹里伸出了一系列可憎的秽物,一时间整间实验室里的电和火纷至沓来,整间房子霎时变成了赞美诗歌中的历史舞台。在这舞台下面的观众席早就人山人海了,低年级不知情的学生起哄说:“这跟我看的那克苏鲁神话一样。”

    提起了克苏鲁神话这些年轻人就来劲了,他们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还有些没看过克苏鲁神话的,就开始讨论起了动画片或者游戏里的怪物。一个高年级学生看见了那摇摇欲坠的大楼上有人影掠过,他们用怒吼暂停了这一连串的讨论:“袁老师!袁老师在上面。”

    那个人影是袁派明,那团巨物是半截的细菌,究竟那是一团什么样的细菌,袁派明也没有看出来,但已经被他明显看出来的是这只半截的细菌让他日后的人生轨迹改变了。

    让出消防通道的任务显然是件极其扫兴的事,他们从《死灵之书》谈到《克苏鲁的呼唤》,从《魔宴》谈到《大鲵》,当然也有人从巴尔坦谈到哥莫拉,直至高年级的同学用力地推搡他们,他们才乐意挪一下脚,在这人山人海之中让出一条路来。没有一会工夫,消防员就把浑身是伤,喘着粗气的袁派明抬了下去,后面的,后面该在这历史的大舞台上上演的就是那块大肉丸与火舌的较量。

    随着火舌的蔓延,消防车喷出的泡沫也难以将它驱散,它舔舐着那个肉丸的整个身子,像是浮雕里的巨龙戏珠。消防队队长见如此情形,又冲着对讲机喊:“水城大学生命物理学实验室失火,请求增援。”

    那颗巨大的肉丸,犹如巨大的泡影在火舌的包围下变为灰烬,那滚滚的黑烟像是巨大的烟囱爆发出极其厚重的浓烟。漂远着,延伸着,直至无边的每个角落。这个场面对于那群博闻强识的学生而言可不是稀罕事,拥挤的人群被他们拆散,往宿舍的方向强行迁移。

    飞舞的烈火吞噬了水城大学里一切沉寂的事物,它可以被解释为蜕变和重生。

    乐于探索的实验派物理学家,袁派明先生躺在纯白的病床上面,首先是满头大汗的谭玉涵跑来,她看见袁派明狼狈的模样,用手捂住了嘴。

    “你……你没吸什么有毒气体吧!”袁派明摇头。

    “那你没被火烧伤吗?”袁派明摇头。

    “要赔上百万吗?”袁派明点头。

    “学校还会留你吗?”袁派明摆摆手。谭玉涵只得站起身来,也摆摆她的小手,脸色铁青,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件事一定是宋学津最难受,他不会放过你的。”

    紧接着,穿着睡衣,却完全没有睡意的肖未晞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宋……宋学津被我甩掉了,他说要弄死你。”

    袁派明虚弱地叹着气:“悉听尊便吧。”

    “哎……哎哎袁派明,我想问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袁派明摇着头表示了自己无能为力。

    “给水城大学做一辈子苦工,叫谭玉涵跟着你受一辈子苦?这件事我帮你们算了。就我们几个知道的,不碍事的。”

    “不行,”袁派明突然坐起来,“这绝对不可以,所有的祸患全是我造成的,和你们每个人都没有关系。”

    谭玉涵把手搭在肖未晞的肩膀上,她抑制着自己想要放声大哭的喉咙,挤出一丝微笑来。“肖未晞姐姐,真的谢谢你。”

    肖未晞也想哭,但她在想哭的时候,说话嗓音照样很大:“我不是那个拿钱来羞辱你们什么的,我们一起玩了一年多了,我们的友谊不止这个钱!我害怕这东西耽误你们,你们有学问是要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事就……”

    “我们自己的错事,我们自己承担,这本来就不是件小事,这是件大事。”

    在他们为了大事还是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时,带着阴冷目光的宋学津拖着沉重的步子走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宋学津阴沉的脸上。

    袁派明嘴角抖动起来,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你像是炸弹。”

    宋学津鄙疑地冷笑,“某些人更像炸弹吧!”

    这个声音是如此的阴冷与恐怖,让袁派明不敢吱声,肖未晞却大着胆子说:“你操什么气啊?他一点都没事,这算是最好的结局啦。”

    见肖未晞都这么说了谭玉涵也讲起了道理:“你看,这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又改变不了它,不如接受好了,一直吵架除了两败俱伤还能剩些什么?”

    “对啊,对啊!谭玉涵你他妈的说得对,我真想他娘的把你的至理名言挂在我床头上,他奶奶的不能吵架,吵架两败俱伤,我他娘的到要问问你们两个,尊敬的袁派明先生,尊敬的谭玉涵女士。咱们从美国到水城有多长时间了?多长时间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默不作声。

    “好,你们忘了,整日颓废不求上进地躲在空调屋里,跟他妈的猪一样,比他妈的猪还像猪!我告诉你,让我他娘的来告诉你,整整一年了,我们从美国到水城他娘的整整一年了,你们自己想想,把你们这副狗熊样子放在刚回国的袁派明,谭玉涵的面前,你们说他们愿不愿认你们,说话啊,他们愿不愿认你们!”

    “我……”从没有人在谭玉涵的面前这样吵她,即使有,谭玉涵也会用自己独特的方法回敬他们。可宋学津的话让她的良知似乎被什么东西洗涤干净了,她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自拔的内疚朝她侵袭而来。让她语塞,让她陷入泥淖。

    “我们成不了大事,就看看我们的样子吧!我们他娘的把人丢尽了,在水城大学整出火灾,我们把生命物理学家的脸给丢尽了!在赵江南面前买专利,我们把年轻人的脸也给丢尽了!还有查尔斯先生,让查尔斯先生看见了你们这一幕幕我们把中国人的脸也他娘地丢尽了。”

    “我们不能代表中国人,”袁派明大叫,“中国人绝对不会像我们这样,我绝不会相信中国人是这样的。”

    “对,你说对了,中国人不是这样的,中国的科学家把他妈是这样的,我们不畏强敌,我们艰苦奋斗,我们团结一心,我们筚路蓝缕。现在呢,一年的时间,有他娘的多少天,多少天我们在低俗的低级的乐趣里面无法自拔,多少天,我们颓废像大烟鬼子一样无所事事,多少天,你们说多少天!就连他娘的科学家都把中国的精神弄丢了,中国精神还他娘的能被留在谁身上?留在化浓妆,人不人鬼不鬼的流量明星身上吗?”

    宋学津浑身都泛出了汗,没有人再去说话了,寂静在空气中悬浮了很长时间,才又被宋学津打破,他对袁派明说:“这个项目以后交给你,我自此退出。”

    说罢他甩上屋门,身影消逝在了长廊发绿的黑暗之中。

    谭玉涵和肖未晞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时她们才发觉各自的眼角挂着相同大小的泪珠。过了好一会儿,谭玉涵才轻轻地抬起头来。她把目光投向肖未晞。

    “肖未晞,对不起。我一直以为我足够……”说罢她看见病床上袁派明,把想要谩骂自己的话往心里咽着。

    “上帝啊,我们在骗谁啊,我们该有多么了不起啊。我已经二十五岁了。活在这个虚伪的世界是够我受得了。喂我的虚荣心饭吃的事我做够了,我想要做个平凡的人。”她不再理会自己为非作歹的泪水,步履蹒跚地往宋学津离开的方向走去。

    肖未晞却快速地揩干眼泪,将有泪水的手握紧,像是又把泪水捏碎一般,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着谭玉涵大喊:“别放弃啊!还会有希望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