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璟的掌心湿嗒嗒的,鲜血流进了眼睛里,心绪大乱。

    他厉声否认:“没有!!”

    “顾大姑娘!”他大喘息了几下,怒叱道,“注意你自己的身份,这里是皇宫,不是你们镇国公府的后院!容不得你在这里胡乱攀扯!”

    如今的谢璟还是一个未踏入朝堂的少年郎,远没有日后的沉稳和喜怒不形于色。

    越是声嘶力竭,就越是心虚。

    这种心虚,谁都看得出来。

    周六郎等人面面相觑,下意识地往后退,能退多远就退多久,最好什么都听不到。要不是实在不适合,都想干脆跑了。

    “够了。”季南珂提着裙子冲了过来,伸出双臂挡在了谢璟跟前。

    “我相信三皇子殿下!”

    “灼表妹,你别总是百般猜忌,辜负别人的一片好心。”

    顾知灼来回看着两人,忽而一笑:“那好吧,我信了。”

    额?

    “珂表姐,你拿去吧,要不要用随你。”顾知灼把罐子递了过去,“别打翻了哦。不然又要有人说我脾气不好,老爱欺负你了。”

    她恶劣地笑着,捏着药罐的手指略略倾斜,一滴药膏沿着罐口滴落,形成了一个黑色水滴。

    季南珂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将落未落的药滴。

    顾知灼慢慢高举,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了两个字:“小心。”

    有那么一瞬间,季南珂毫不怀疑她会把这一罐子药全泼到自己脸上,她本能地双手挡脸,娇躯靠向了背后的谢璟。

    谢璟怒极:“你够了没有!给我!”

    他跳起来就抢,伸出的手臂不偏不倚地撞上了顾知灼手里的药罐,满满一罐子的黑色药膏从他的头顶撒了下去。

    “您拿好。”

    药膏从谢璟的额头脸颊慢慢流下,冰冷的就像毒蛇的信子,惊恐让他大脑冲血,一波波的鲜血直往头顶冲。

    “哎呀!”

    顾知灼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扬起声调:

    “殿下,您也太不小心了!”

    “还好还好,您说过它没毒的,不然就糟了。”

    谢璟怒极抬头,对上一双满是嘲弄的凤眸。

    她全都知道!这个可怕的念头惊得他后背冷汗直流。不等他细想,就听到顾知灼近在耳畔的声音,又轻又缓,有如地狱恶鬼在索命。

    “蚀骨草、枯藤乌、还有,血龙涎……”

    “用之,会令伤口难以愈和,皮穿肉烂!”

    “殿下,您的脸,是不是开始发热了?”

    谢璟脸皮发烫,就像敷了块烧红的火碳,烫得难以忍耐,他恨不得把整块皮都剥下来。

    顾知灼面色幽幽:“一开始是烫,慢慢就会痒,像有无数虫蚊在您脸上啃食,日日夜夜,一息都难以安宁。”

    她说得很轻,确保周六郎他们是听不到的。

    “然后,您脸上的皮肤会剥落,露出血肉和白骨。”

    “伤口无法愈和,一天天的腐烂发臭,会有虫子围着您,嗡嗡嗡,嗡嗡嗡……”

    谢璟汗毛直立,满脑子都是“嗡嗡嗡”。他尖叫了起来,用衣袖拼命去擦脸,药膏跟油一样粘乎乎的,渗透进伤口,就像有无数根细针生生地扎进血肉。

    顾知灼笑问道:“痛吗?”

    这两个字击溃了谢璟仅存的理智,他面露狰狞,抬手就朝顾知灼挥出了一巴掌。

    顾知灼轻轻笑着,朝后一仰,谢璟狼狈地扑倒在地。

    谢丹灵拉过顾知灼藏在身后,不满道:“三皇兄,你怎么回事啊,自己手滑没拿稳,还乱发脾气。”

    谢璟用手肘支撑着地,咬牙切齿,腥红的鲜血混杂着黑色的药膏,半张脸上红黑斑驳。

    季南珂扶住了他,一双秋水明眸中夹杂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她知道谢璟对她的倾心一片。

    然而,镇国公府于她有养育之恩,她一直告诉自己,不要去和顾知灼争,同为女子在这世道就该相互扶持,哪怕顾知灼从小就骄奢任性,横行无忌,她也不改初衷。

    可如今,她有些不确定了。

    谢璟是这样矝贵、温柔的一个人,若不是为了她,何至于此。

    她咬了咬唇,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没事的。”谢璟的心尖一阵酥麻,抓住了她的手,“不是你的错!”

    谢丹灵轻蔑地冷哼一声,抚掌嘲讽道:“万灵百宝膏果然效用非凡,三皇兄瞧着都已经好了大半了。”

    “既没事,就散了吧。”她下巴一抬:“夭夭……”她的意思是,该跑路了,不然皇后要来了!

    不成不成,一走了之,等会儿脏水就该泼下来了!顾知灼给她使了个眼色,这药是谢璟给的,伤是他英雄救美摔的,弄成这样也是他自个儿作的,这些光他们知道还不够。

    懂?

    懂!

    从小一块儿招猫逗狗的默契,让她们俩在眼神交汇的一刹那就达了共识。

    顾知灼呜咽着往她肩上一伏。

    谢丹灵叉腰指着宫人道:“母后怎么还不来!快去瞧瞧。我表妹受了委屈,你们担当得起吗。”

    到底谁在受委屈?!谢璟刚要破口大骂,一张嘴就拉扯着脸颊的伤,痛得快要撅过去了,整个人摇摇晃晃。

    周六郎他们都吓傻了,不知如何是好。下一刻,猛地听到了一声细尖的“皇后娘娘到”,他们终于解脱了,皇后来了就好,再出什么事也赖不上他们。

    凤袍加身的美妇在一众宫女内侍的簇拥下疾步而来,还有后宫的高位嫔妃和内外命妇等足足十来个人,她们原本是要去戏楼的,在经过水阁时,小内侍来禀报说谢璟从亭子上摔下来了。

    皇后一下子就急了,这一路走得焦急如焚,此刻见到满脸鲜血的儿子,悬着的心终于凉了。

    “璟儿!?”

    顾太夫人同样是惊魂未定地盯着谢璟怀中的少女,她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家府上的季南珂,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紧紧地拉住了儿媳妇的手。

    “谁来告诉本宫,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医呢,宣太医了没!”

    太医是宣了,就是还没到。至于是怎么回事嘛,周六郎等人全都默默地看向了顾知灼,皇后也下意识地看过去,顾知灼从谢丹灵的肩上略略抬起头,面纱覆面,泪盈于睫。

    “皇后娘娘!”顾知灼凄凄哀哀地喊了起来,“三皇子在给我抹脸的药里下了药。”

    周围陡然一静。

    顾知灼挤出了眼泪,可怜巴巴地告状道:“三皇子从亭子上摔了下来,撞伤了,出了好多血,我怕他失血过多,就把他给我的膏药拿给他用,结果他非不肯用,还要硬抢,就把药给弄撒了。”

    她声音极为清脆,三两句话就把经过说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几个关键的词,像是“下毒”,“硬抢”,“弄撒”,更是咬字清晰。

    “母后。”谢丹灵连连点头附和,“三皇兄是为了救季姑娘摔伤的。他们都看到的。”

    她指着周六郎他们:“你说,是不是?”

    周六郎不自觉地点了头,点了两下才反应过来,脖子僵在了那里。

    皇后的脸色像是吞了苍蝇一样。

    顾知灼和她一搭一唱:“药撒在了他脸上后,三皇子才承认有毒。我好害怕。”

    你怕什么,怕的人该是我!!谢璟几乎听傻了,怎么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胡说八道。

    脸上钻心的疼痛让他面目狰狞扭曲,谢璟咬牙切齿道:“闭嘴!我没……”

    谢璟想争辨,顾知灼放下了手上的帕子,红着眼眶:“殿下,我有哪一句说错了,是没把药还给你,还是你没有让刘太医下毒。”说着话,眼泪就往下流。

    “我没……”

    “堂堂皇子,你有胆子做没有胆子认吗!?”

    他声音响,她更响。

    他语速快,她更快!

    顾知灼欺负他一说话就会脸痛,愣是堵住了他每一句的辩解。她呜咽着扑到了淑妃的怀里,扯了扯她的衣袖,委屈道,“姨母,三皇子让刘太医给我抹了这药后,我的脸就好痛,三皇子还让我日日都要抹。我好怕。”

    淑妃多聪慧的一个人,一下子就看懂了玄机。

    “快让姨母瞧瞧。”她颤着声音,揭开了顾知灼的面纱,只看了一眼,就痛心疾首地抱住了她:“怎么会这样!”

    “我的夭夭!你爹娘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你被人欺负成这样,这怕是要心疼死了啊。”

    淑妃哭得梨花带雨,含怒道:“三皇子殿下,你嫌弃镇国公为国战死,想要退亲另娶,大可直说,犯得着这般……”心狠手辣!

    皇后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淑妃这话一旦传出来,璟儿不但会得罪那些小心眼的武将,更是难免会落一个“贪恋美色”、“私德不修”、“恣行乖戾”的名声。

    兄长让大嫂悄悄给她带了话,首辅刚刚递上立储的折子,她的喜还来不及上眉梢,这一盆冷水就当头泼了下来,把她浇了个彻底。

    短短一息间,皇后就有了决断。

    这贱婢和璟儿拉拉扯扯抱在一起,只能是她蓄意勾引,和璟儿无关。

    处置了她,方能保住璟儿。

    皇后当机立断,怒火中烧道:“这贱婢竟敢在宫里明目张胆地勾引皇子,来人,把她给本宫拖出来!”

    谢璟急了,他声嘶力竭地嚷嚷着:“母后!不关她的事!”他的脸颊还在流血,双眼迸发出怒焰,痛得面目扭曲,“是顾知灼在胡乱攀扯。不是季姑娘的错。”

    皇后呼吸紊乱,当着这么多人,璟儿还在袒护这贱婢,岂不是坐实了淑妃的指控!?

    几位相熟的夫人看了看彼此,首辅夫人轻抚着衣袖,

    三皇子有心上人这事吧,在京城里头都不算什么秘密,皇子按律是可以纳妃蓄妾的,连镇国公府都没有置喙,自然也没人会多管闲事。

    只是,有心上人是一回事,为了心上人而要置未婚妻于死地,就另当别论了。

    反倒是顾大姑娘,全然不似传闻中的蠢笨骄纵,这三言两语就把三皇子推进了死胡同的本事,倒是让她有几分刮目相看。

    谢璟满心都是季南珂,丝毫没注意周围人的目光,还在那里信誓旦旦道:“有我在,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顾知灼略略垂眸,眼眶溢满了泪,继续煽风点火:“姨母,都是我不好,爹爹已经战死了,我就不该再像从前那样还当自己是宫中娇客。”

    她呜咽轻泣,惹人生怜。

    “我以后一定会记着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