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炷的白烟淡了,炷火忽明忽暗。

    不知何时,黑黢黢的远方多了几缕微光,就有如夜空亮起的几点星光,微弱且又明亮。

    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有人在廊下禀道,“主子。公子忱在庄子外头,求见。”

    顾知灼的眉眼瞬间柔和了起来,颊边浮起了小小的梨窝。

    她丢开手上的黑子,身体向门口的方向微微前倾,心陡然跳得很快,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忐忑。

    盛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这都能说准?莫非这姑娘真的能掐会算?

    那她刚刚说的,关于督主的那些……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也许他要活不过今晚了?

    沈旭的目光落在了顾知灼的脸上。

    刚刚她还满眼都是自己,这会儿,倒是连眼角都没朝这里暼。

    有意思。他轻轻笑着:“他有胆子来,本座当然会见。”

    “带他过来。”

    外头应了一声诺。

    顾知灼的双手交握在一起,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用力。

    这一刻,她等了很久很久,整整一世。

    上一世,在流放的路上,顾家上上下下感染了时疫,他们先是长出红疹子,又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没过几天就一个接一个倒了下来。

    押解的官兵直说晦气,官兵们生怕自己也被传染上,就把他们这些人全都关进了满是死人的义庄里。

    那个时候,他们还活着。

    没有吃喝,没有药。

    婶母用偷偷藏下的首饰去打点,想说至少也给他们送点药。

    结果,首饰被夺走了,婶母也没能活着回来。

    后来,祖母死了。

    顾知灼眼睁睁地看着顾家人苦苦挣扎,堂妹堂弟们在痛苦和饥饿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们一个个死在她的面前,腐烂发臭。

    她无能为力。

    她病得动不了了,躺在黑暗中等死。

    就在她以为自己也会在这个充满了腐败气息的地方,永远闭上眼睛的时候,阳光照进了这个漆黑的地狱。

    义庄紧锁着的门打开了。

    她看到了站在光中的他,还有那声刻进了她灵魂的——

    “我来了,不怕。”

    “督主,公子忱带到。”

    这句话把顾知灼从回忆中抽离。

    门从外面拉开,琉璃灯的光映在了一个青年身上。

    他乌发束起,发戴白玉冠,眉眼如玉,雍容温和,虽没有沈旭那种让人屏息的俊美,但更有笔墨难以形容尊贵气度,举手投足间,优雅闲适,从容不迫。

    是公子!

    顾知灼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欢喜和孺慕。

    任谁都能够感受到她的好心情。

    谢应忱一撩长袍,迈步走了进来,略带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落了一瞬,又面向沈旭,含笑道:“原来是沈督主亲临。”这随性的态度就像是面对一个多见未年的老友。

    沈旭漫不经心地抚掌道:“公子忱真是好胆量。”

    谢应忱拱了拱手,刚说完一句“不敢当”,就抬袖掩唇,轻咳了起来,足足咳了七八下。

    他苍白的脸上带着明显病容,看得顾知灼眉头直皱。

    从凉国回来,这一路,公子应当是走得殚精竭虑,身心俱疲。

    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沈督主。”顾知灼指着香炷,“香尽了。”

    香炷的最后一点微光在这时彻底熄灭。

    顾知灼屈指轻轻叩着面前的棋盘,下巴一抬,骄傲地说道:“我说了,我是神算子。”

    “如今,人也见到了,我所提的,督主就考虑一二呗?”

    “一汪池水,静得太久就变成了死水,只有搅混了,鱼儿才会争相冒出来。”

    “您说是吗?”

    闻言,谢应忱若有所思。

    自打踏进这扇门,他就把周围的一切尽揽眼底,自然也看出了暗藏在其中的剑拔弩张。

    他扫过案上的棋盘,听着顾知灼这番颇有深意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应忱略显苍白的面上扬起一抹浅笑,意味深长道:“沈督主,如若有幸,待回京后,你我小酌一杯,如何?”

    沈旭兴味地打量着眼前这一脸病容的青年,少顷,他轻轻击掌,佛珠在他指间垂落,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有趣。”

    他能在东厂的眼皮底下活着到来京畿,这是有谋。

    他敢无视天罗地网与自己面对面站在这里,这是有胆。

    这位公子忱让他有了一点兴趣。

    “公子忱。”他站起身,振袖道,“本座就等着,你有没有资格,与本座同坐一席,饮这一杯。”

    谢应忱含笑道:“定当拜会。”

    沈旭微不可察地一颔首,身姿挺拔地抬步就走。

    琉璃灯的光晕笼罩在他的脸上,眼尾的朱砂痣艳色夺目,那略略扬起的眉梢,似乎是在预示着他的好心情。

    盛江低下头,紧跟在他身后,不敢有揣测。

    沈旭走得爽快,带走了所有的人。

    庄子又一次回归了平静,就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从来都不曾存在。

    真的走了?

    与谢应忱同来的是一个眉眼清俊的青年,他不敢置信地张了张嘴,又赶紧闭上。

    公子决定亲自走这一趟时,就说过,对方即已曝露了,就绝不会再贸然出手。

    公子还说:此行一为解惑,二为合作。解惑他懂,公子想知道是谁在暗中帮了他们,至于合作……他其实还是没看明白!他挠了挠头,总觉得自己太笨,白白跟了一趟。

    顾知灼紧绷着的心弦放松了下来,眉眼舒朗。

    这活阎王可算是走了!

    她一抬眼,目光和谢应忱相触,就再也不想挪开了。

    谢应忱一直在看她。

    他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她认得自己。他拱手,郑重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顾知灼漂亮的凤目中滚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朱唇轻启,许许多多想要说的话全都梗在了喉间,最后化为了一句:

    “谢公子,您快要死了。”

    青年:“……”他差点来一句:不会说话就别说!

    谢应忱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语调轻松道:“是啊。”

    话一说完,他就又咳了起来,比刚刚咳得更加厉害,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抹潮红。

    顾知灼想也不想,快步走过去,在他的一脸错愕中拉过了他的手,在穴位上揉捏了起来。她的力道忽轻忽重,有着特殊的节奏和手法,才揉了没几下,谢应忱的咳嗽突然就止住了。

    青年满脸错愕。

    公子在一个月前染了一场风寒后,就犯了咳疾。这一路上他们也寻过好几个大夫,吃下去的药都没什么大用,一直时好时坏。

    她这么按了按,就好了?

    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小丫头,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应忱:“秦沉,不得无礼。”

    秦沉老实地拱了拱手,低眉顺目:“……这位姑娘,可否请教你是怎么按的?”

    顾知灼瞪了秦沉一眼。

    公子身子孱弱,哪怕是一场小小的风寒都能让他久病不愈,甚至性命垂危。他咳成这样,肯定是他们一路上照顾的不好!

    秦沉被瞪得莫名其妙,摸了摸鼻子。

    “我姓顾,先父是镇国公,名讳上顾,下韬韬。”顾知灼简单地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就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谢公子,我给您切个脉吧。”

    秦沉夸张道:“丫头,你多大啊?你真会医术?跟谁学的?顾家以武谋生,镇国公的闺女怎么还学了医……”

    “闭嘴。”顾知灼没好气地怼了一句。

    这人真呱噪,一看就特别不靠谱。

    谢应忱若有所思。

    他自认颇懂识人,可是,他看不懂顾知灼。

    在她乌黑清澈的眼中,他看不到任何的利益所向,有的仅是一种不掺杂任何私心的、纯粹的善意。

    “多谢姑娘。”

    谢应忱从善如流地坐下,又撩起长袖,把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腕很瘦,是一种不健康的白,就连皮肤底下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顾知灼努力让自己的心绪平复下来,用三根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上一世他们遍请了当世名医,然而,对公子的病,所有人都是摇头叹息。

    她不肯认命,苦学医术。

    终究,太晚了。

    她救不了自己那张惨不忍睹的脸。

    更救不了公子的性命。

    顾知灼的眼睛酸酸的,浓密的羽睫微微低垂,掩住了湿润的眼眶。

    她按在谢应忱脉上的手指在颤抖,看得秦沉一头雾水,心想:这丫头的医术是哪派的,要抖着才能切脉吗?

    顾知灼感受着指下脉搏。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记的脉数都让她的心平静一分,等到摸准了脉象,她的手指已经稳若磐石。

    顾知灼放下了手,一语中的:“公子中过毒。”

    秦沉略显轻慢的神态,在听到这句话后陡然一滞,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知道公子体弱多病的人不少,然而,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能在简单的切脉后,就直接断出公子中过毒。

    谢应忱含笑道:“是。”

    顾知灼继续往下说:“这毒是在六年前,当时靠着天材地宝,公子硬扛了过来。但是,余毒未消,沉珂不愈,每时每刻都在透支精力,损耗寿元。”

    她眼帘低垂,睫毛轻颤间,留下了浅浅的倒影。

    “回京的这一路上,您殚精竭虑,元神大损。”

    她认真道:“您是在用自己的命在熬,这样是不可以的。”

    谢应忱确实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他清楚自己活不了几年了。

    他同样也知道,自己还不能死。

    他的生死关乎着许多人的性命。

    谢应忱毫不避讳地承认了:“姑娘说得很对。”

    “姑娘可知,我还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