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衡看向李隆基时,李隆基视线也看向了秦衡。

    两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李隆基眉头不由皱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刚刚那一瞬,竟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秦衡那一眼,将自己给看穿了一般。

    但这怎么可能?

    秦衡连半条命都不剩,被折磨成了这个样子,精神没崩溃就已经算厉害的了,怎么可能冷静地将自己看穿?

    李隆基心中摇头,这个案子弄得自己都失去往日冷静了,竟会出现这般可笑的错觉。

    他迎着秦衡的视线,沉稳开口:“秦参军,你我在潞州共事近三载,往日关系不说如何亲近,但也算和谐,今日本王亲自来见你,不是拷问你,而是为了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高力士配合默契的唱白脸:“秦衡,三郎已经在外找到关键性的证据了,现在你开不开口都已经没有区别,但三郎念及往日情分,愿意给你这个机会,让你有从轻发落的可能,你别辜负三郎的好心!”

    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以秦衡的本事,轻松就识破了两人的意图。

    不过现在他要找到破局的机会,自然不会如原身一样闭口不言。

    “我可以帮你们找到真凶。”

    因两日未曾饮水,秦衡的嗓子疼得有如沙子磨着喉咙,声音也十分沙哑。

    但这沙哑的声音,对高力士与李隆基来说,却仿佛天籁之音,让他们神色顿时一变。

    “你……你说什么!?”

    高力士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声音,自己严刑拷打足足两天都没有撬开的嘴,这就开了?

    三郎在秦衡心中的地位这么高吗?

    李隆基也有些诧异,他是知道高力士手段的,寻常人在高力士手里,别说两天了,两个时辰都熬不住。

    秦衡能坚持两天什么也不说,还差点被折磨死,这分明就是不惧死亡,不畏痛苦,他即便说不能放弃,可心里也已经有了觉悟,认为不可能撬开秦衡的嘴了。

    但谁知道,自己只是随口一说,秦衡就开口了!

    这是不是过于顺利了?

    李隆基的内心此刻不是惊喜,反而充满了警惕与怀疑。

    “真凶是谁?”

    高力士连忙开口询问。

    李隆基闻言,不动声色地盯着秦衡,已在盘算秦衡的目的。

    可谁知,秦衡却是摇着头:“不知道。”

    “不知道!?”

    高力士语调抬高:“什么意思?什么叫不知道?”

    李隆基心中一怔,不由露出意外之色,他想到了秦衡为某种目的,会要么真的供出真凶,要么胡编乱造干扰他们查案的方向,但他完全没想到,秦衡会说出不知道三个字。

    秦衡语气仍旧不变:“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但事实就是如此……我不知道真凶是谁,我之所以帮真凶去做事,不是因为我们是一伙的,而是因为他绑架了我的姊妹,以我姊妹性命相威胁,我为了亲人性命,只得就范。”

    想要破局,首先要坦诚相待,不管李隆基信不信,他必须要说实话,否则以后一旦被李隆基查到什么,发现自己在这个时候还有所隐瞒,两人之间必有嫌隙。

    秦衡既然知道眼前之人是李隆基,也知道李隆基以后会成为大名鼎鼎的唐玄宗,自然要为未来考虑。

    而且更关键的,李隆基想要判断他话语的真伪,定会去调查,或许有机会能帮他找到原身姊妹被绑的线索,既然继承了原身的身份,也该为原身完成执念,了却因果。

    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秦衡自认思虑周全,可谁知,他这话一出,迅速让眼前两人目光变冷。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你在戏弄本王!”

    一直沉稳的李隆基,目光忽然冰冷了起来,他双眼盯着秦衡,只给秦衡一种仿佛山崩般恐怖的杀机与压迫:“秦衡,本王念及同僚之情,才来给你机会,没想到你却如此诓骗戏弄本王,你当真以为本王不会杀你!?”

    “什么?”秦衡不由一怔。

    他想到过李隆基会怀疑自己的话,却没想到李隆基会如此果断的不信自己。

    连怀疑的过程都省略了,直接就是结果。

    为何会这样?

    李隆基这样的人,不该如此冲动的!

    “秦衡,你装什么傻?”

    高力士怒声道:“谁不知你全家都死于前太子李重俊造反之中,你家里只剩下你一个独苗,你唯一的妹妹尸骨早已被收敛安葬,结果现在你却说你妹妹被真凶绑架了!怎么?真凶从地府里将你妹妹魂魄勾出来绑架的吗!?”

    秦衡大脑嗡的一声。

    原身全家惨死,唯一的妹妹也已经死了多年!

    不是绑架?

    那原身怎么会……

    突然间,秦衡猛的回想起刚刚记忆画面里,那张字条的内容——汝之姊妹仍存!

    “汝之姊妹仍存……仍存,难道不是被绑架了还活着,而是遭遇灭门之祸还活着!?”

    “所以原身会甘愿被真凶如此算计,是为了救下那个本已死去多年的可怜妹妹?”

    “可是高力士却说原身的妹妹尸骨都被安葬了,李隆基没有反驳,以李隆基的地位,绝不可能不知晓此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本已死去多年,都被安葬的妹妹,为何真凶会说她尚存?原身又为何会相信?”

    秦衡的记忆并不完整,这些事他全然不知。

    而这造成了一个很糟糕的局面,他还未将现状变好,反而让李隆基和高力士对自己更加羞恼!

    他必须尽快找机会破局!

    否则,李隆基可能都不会继续听他说下去。

    一旦李隆基转身走了,他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之所言,绝无半点虚假,我确实是被威胁,也确实对真凶毫不知情。”

    “又是谎话连天,又是毫不知情,秦衡你当真要和我们作对到死!”高力士厉声质问,已经再度拿起了那染血的长鞭。

    他见三郎没有做声,就知三郎已彻底失望,不愿再浪费口舌。

    高力士心中既怒又恨,一想到因秦衡造成的最终结果,他就怒上心头,再也忍不住,手中的鞭子,直接就要向秦衡挥去——

    可是,就在这时,秦衡的声音突然响起:“外面下着大雪,殿下却要在大雪中奔波查案,两个日夜,连宅邸都不能回,这一切的辛苦都是为了破案,现在破案机会就在面前,殿下难道要放任机会白白溜走!?”

    刷!

    高力士手中的鞭子戛然停于空中。

    他不是因秦衡说什么破案机会而停留,而是因为秦衡所说的第一句话——外面下着大雪!

    秦衡这两天一直在这不见天日的审讯室被折磨审问,没有人告诉秦衡外面的情况,他怎么会知道此刻外面正下着大雪?

    更怎么会知道三郎两天两夜没有回府?

    李隆基没有说话,但看向秦衡的表情,与之前有了不同,多了一丝审视。

    秦衡见话语有用,不给他们思考的机会,继续道:“殿下为了查案,去过青楼,去过我的宅邸,甚至连兴善寺拜佛烧香的事都做过……殿下为了破案,连拜佛的事都做了出来,为何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胡说八道!三郎怎么可能会做什么拜佛烧香的事!”

    高力士听到秦衡的话,下意识就想反驳秦衡,三郎怎么可能会在如此紧要关头去什么寺庙拜佛,可当他视线看向李隆基后,整个人却倏地瞪大了眼睛。

    “这……三郎,难道,他,他说对了!?”

    只见李隆基瞳孔微微扩张,表情上难掩愕然之色。

    高力士太了解李隆基了,李隆基年少沉稳,冷静睿智,无论遇到任何事,都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脸上永远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冷静……可现在,他却难掩愕然!

    秦衡不会真的说对了吧?

    这些可是自己都不知道的!

    秦衡怎么会知道?

    明明他一直与秦衡在一起,不可能有人告诉秦衡!

    李隆基的声音,终于响起:“你怎么知道这些?”

    当真被说对了!

    高力士忙看向秦衡。

    就听秦衡缓缓道:“殿下来到大牢时,应有人为殿下清扫了雪花,使得殿下衣袍之上没有丝毫雪花……可是,他们忽略了殿下的鞋底。”

    “殿下不妨回头看看,殿下走过的地方,都留有水渍……那很明显,是雪花融化导致的。”

    听到秦衡的话,高力士与李隆基下意识回头看去。

    果不其然,在李隆基身后,有着明显的水渍脚印,而高力士的身后,却没有。

    “我被关入大牢之前,潞州城地面十分干净,一点积雪也没有,大牢附近更是没有积雪,正常来说,殿下都深入大牢了,脚底不应还残留雪的,除非……外面正在下雪,或是刚刚下过雪,尚未清扫,殿下在进入大牢之前,踩了不少的雪。”

    “而仔细去看殿下的头发,能发现殿下幞头外露出的发丝有略微湿润,这明显是雪花遇暖迅速融化导致的,即便有人为殿下扫雪,可也仍是避免不了一些雪花的融化,结合这一切,便可确定外面此刻一定正在下雪。”

    高力士下意识看向李隆基的发丝,果然如秦衡所言,有着些许湿润……但这十分不明显,李隆基进入大牢时,狱卒的手脚还是很麻利的,却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点湿润,还是被秦衡给发现,且作为了推断的证据。

    “至于殿下两个日夜没有归家……我是从殿下的衣袍上判断的。”

    衣袍?

    高力士忙看向李隆基的长袍。

    就听秦衡道:“殿下昂贵的衣袍上满是褶皱,衣袍之上沾染了不少东西……”

    不少东西?

    高力士完全没发现。

    “殿下衣袍对襟处,沾染了些许红色的胭脂……胭脂应当被擦过,但衣袍已经被染色,擦是无法完全擦掉的。”

    高力士视线看向李隆基的对襟,靠近了一步,这才发现,那里果然有一道很浅的痕迹,若不是秦衡说出,他真的发现不了。

    “如果这胭脂是殿下在宅邸内被家眷沾染的,那殿下在发现其无法擦净后,不可能不将其更换,所以很明显……这胭脂不是来源于殿下的家眷,同时殿下刚刚进来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青草香,这种胭脂因味道十分特殊,非一般女子能够驾驭,而我所知晓的,只有望月楼的花魁在用这种胭脂。”

    “可殿下怎么会在如此紧迫的时候,去逛青楼呢?答案,我想只有一个……”

    秦衡看向李隆基,缓缓道:“望月楼是潞州最出名的青楼,日赚斗金,来往恩客络绎不绝,多少人眼馋它的生意与红火,但没有任何人能染指,不是不敢,而是不能……我想,这一切的原因,都是因为望月楼背后的主子……”

    他勾起嘴角:“……恐怕就是殿下吧?殿下利用望月楼收集情报与钱财,此番在如此关键时刻还去望月楼,为的应是想看看望月楼是否能提供有用的情报吧?”

    高力士瞳孔剧烈一跳,手中的鞭子不知不觉间收了回来,看向秦衡的表情也变了。

    望月楼是李隆基在潞州最大的秘密之一,连潞州刺史都不知情,结果秦衡却根据这么一个小小的胭脂痕迹就推测到了……

    这是怎样的推理能力?

    李隆基看向秦衡的神情,此时也有了改变。

    区别于高力士的惊愕和震惊,李隆基则是双眼眯起,他手指下意识握住腰间玉佩,忽然向前一步踏出,靠近了秦衡,道:“继续!”

    秦衡见李隆基的反应,嘴角微不可查上扬,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不仅能代入真凶,一样可以代入李隆基。

    人性是相同的,利益是永恒的。

    代入李隆基的身份,就能知道,李隆基究竟想要什么。

    对李隆基来说,最迫切的是破案,只能要能破案,过程如何不重要,谁来破案也不重要……哪怕这个人是欺骗了他的帮凶!

    而这,就是自己的生机所在!

    自己能力展现的越多,在李隆基心中的价值就越大!

    好在原身的记忆碎片里,有潞州的一些事情,让他能够借此展现自身价值。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殿下左臂袖口,沾染了一些香灰,这不是熏香的香灰,而是庙宇里香炉中堆积的香灰……而我潞州附近,只有一座兴善寺,所以很明显,殿下必然是去了兴善寺。”

    “香灰之所以会沾到袖口上,应是向香炉里插香时不小心碰到的,如果殿下是去兴善寺查案,我想殿下应该不会有闲心烧香……再联想到殿下三年来,从未踏进过这阴暗的大牢,今天却亲自到来,且一直言行如一的殿下,刚刚竟对我说谎给我压力……”

    秦衡双眼视线与李隆基相对:“烧香拜佛,改变习惯……殿下为了案子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不出意外,殿下的时间恐怕已经不多了吧?”

    李隆基双眸倒映的烛焰,剧烈跳动,让人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烛焰在跳动,还是他的瞳孔在跳动。

    但他一个字都没有反驳,毫无疑问,秦衡又说对了。

    守在一旁的侍卫已经震惊的目瞪口呆。

    饶是心机深沉的高力士,神色都一变再变。

    “还是殿下的袖口处,那里有些血迹……我想,应该是殿下在查案时,不小心在死者身上沾上的,而鲜血时间一长就会凝固,想要沾到衣服上,必然是鲜血尚未凝固时,那就应该是案子刚发生时。”

    秦衡没有给众人反应的时间,继续道:“殿下身份尊贵,却让自己的衣袍布满褶皱,沾着案子刚发生时的血迹,这足以说明殿下一直没有回过府邸,毕竟……就算殿下自己不记得更换衣物,你的家眷也会提醒殿下更换衣物。”

    李隆基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袍,往日尊贵身份象征的衣袍,没想到,此时竟如此脏乱,完全成为了他人了解自己秘密的证据。

    他不由闭上了眼睛,刚刚他以为自己被看穿是错觉,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真的被看穿了,早在进来的那一刻,就被秦衡给看的清清楚楚。

    看着李隆基的表情,高力士不由深吸一口气,对了,又对了!

    没有任何错误,秦衡竟然真的丝毫不差!

    “那去你的宅邸呢?”

    这时,李隆基忽然开口:“我在你的宅邸可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沾染任何东西吧?”

    高力士闻言,连忙露出探寻之色。

    就见秦衡笑了起来:“去我宅邸,何须物证?”

    他迎着李隆基的视线,平静道:“我是唯一人证,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突破口,所以殿下怎么可能只让高将军审我,而对我其他的事不做了解呢?”

    “因此,为了找到线索,我想殿下肯定会亲自去我宅邸搜查……只可惜,殿下应该什么都没搜到。”

    高力士忙看向李隆基。

    就见李隆基沉默半晌后,忽然抬起手,抚掌赞道:“精彩的推理,倘若狄公在世,应也就如此了罢。”

    “自不敢与狄公相比。”

    秦衡双眼灼灼看向李隆基,声音仍旧如砂砾磨着喉咙:“现在我能回答殿下刚刚的问题了……我的确不知道真凶是谁,但以我之能力,我想我应该有机会能帮助殿下找到他……”

    “殿下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