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初恋这件事不一定以真心的笑容和泪水为定义,那么陈望月的,发生在15岁。

    那年秋天她签了升学协议,进入一所寄宿制的私立高中就读。

    学校在距离家乡数百公里之外的省城,还有极其严格的进出入管理制度,足够让她免于舅舅舅母的骚扰。

    只要专注于学业,保持年级前五的成绩,就能按时拿到补贴,不必再为学费和生活费发愁。这就是陈望月眼里的康庄大道。

    她在新学校度过了平稳又安心的一个月,仅仅是一个月。

    最开始打破平静生活的,是一部手机。

    学校明令禁止使用手机平板笔记本电脑等设备,带到学校也必须上交,只有周五晚被允许使用半个小时和家人联系。

    陈望月没有这个需求,那时她唯一还保持联系的,是为自己同舅舅舅母据理力争,保住自己中考机会的中学班主任。

    月考排名出来了,她以近乎全科满分的成绩占据第一,甩第二名快二十分,她欣喜地去向班主任申请领取手机。

    被表弟淘汰才到了她手中,唯一娱乐功能是贪吃蛇游戏和俄罗斯方块的老人机,陈望月已经觉得满足,如果不是维持接打电话和发短信的功能,她连每个月9元的套餐话费都不想交。

    就在她字斟句酌地编辑短信,思考着如何向老师报喜的时候,同学异样的打量落在她和她手里那部外壳掉漆的二手老人机上。

    相同制式的校服掩盖了很多东西,有的人开始意识到,那个总是被各科老师夸奖,看起来无所不能,漂亮又高挑的班长,其实依靠学校的助学金生活。

    “终于能说了,我一开始就觉得她口音很怪啊。”

    “我在食堂碰见过她,只点最便宜的米饭和素菜,还跟我们说是喜欢吃。”

    “她舍友跟我说她连套专门的睡衣都没有,运动鞋开胶了粘一下继续穿。”

    “咦,那不是脏死了……”

    诸如此类的闲言碎语口耳相传,如果只是单纯的歧视和排挤,陈望月并不放在心上,寄人篱下,她过早意识到贫穷的事实,而当一个人习惯贫穷太久,其实很难再为他人的眼光困扰。

    曾经亲近她的同学在流言下纷纷和她保持距离,陈望月依旧埋头学习,一个人上课吃饭,泡图书馆,考第一名。

    然而恶意之所以为恶意,是因为它并非是一种无视就能自动消失的东西。

    对一个人好需要很多理由,对一个人坏,可能只是因为年轻,因为天真且无聊。

    起初是发现收作业时许多同学不再像从前那样自觉放到她桌上,她不得不一个个问过去,当她走到桌边,最后排的男生会捂住鼻子,问旁边,“你闻到味了吗?”

    “什么味道,穷酸味啊?”

    在哄堂大笑里,陈望月蹲下身,捡起被扔到地上的作业本。

    再然后,走路时总会被莫名其妙地撞一下,上体育课时篮球总是不小心砸到她身上。

    伴随着毫无诚意的抱歉。

    没有人会觉得抱歉。

    陈望月的补助从哪里来,难道不是从他们家里交的学费和赞助费中来?她欠大家的!

    这是少年们不宣于口的隐秘共识。

    在这样一所极致追求升学率的私立高中,繁重的课业间隙,能有一个人承接那些因青春期的天性被压抑而生出的烦闷和疲惫,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望月就这样成为心照不宣的出气筒。

    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肢体暴力,涉及的学生范围又众多,连老师也缄默不语。

    陈望月尽可能劝服自己,忍耐是必要的生存成本,她迟早会离开,以最优异的成绩。

    没关系,没关系。

    有关系。

    小打小闹愈演愈烈,直到某个暴雨天,几个男生把她反锁在了体育馆的器材室里。

    后来他们对老师解释仅仅是想捉弄她,但谁知道如果她没有奋力挣脱,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噩梦。

    雨像刀子一样砸落,她顶着大暴雨跑回宿舍,也因此患上一场重感冒。

    第二天她醒来,大雨化作小雨,淅淅沥沥,让白昼也阴沉如夜晚,她拖着沉重的身躯爬下床查看时间。

    已经是中午。

    以她现在糟糕的人际关系,没有一个舍友会多管闲事,提醒她再不起床就会错过上午的考试。

    哪怕她接下来都是满分,缺考两门也不可能考进年纪前五。

    也就无法拿到下个月的补助。

    狭小的宿舍,空气闷热沉重,风吹得雨痕在玻璃上七扭八拐蜿蜒变形,陈望月推开窗,暴雨过后窗台上遍是昆虫尸体,她静静盯着飞虫残缺的透明翅膀,隐约听见什么声音和雨声混杂在一起。

    很久以后她意识到,原来是她在哭泣。

    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

    把她堵在器材室的男生她清楚,带头的那个家里给学校捐过楼和设备,再加上昨天他们没有得手,她拿不出决定性的证据说服校方站在她这边。

    如果只能给他们些不疼不痒的惩罚,陈望月在学校里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她需要庇护。

    她选中了校篮球队的副队长。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生,长相成绩教养无一不好,在校园中人缘极佳。

    最重要的,据说家里长辈在关键岗位任职。

    在家长会的时候,陈望月亲眼见到副校长跟他的父亲握手叙旧,点头哈腰,热情得像条哈巴狗。

    她观察了他一个礼拜的行动轨迹,找了个天气晴好的傍晚,抱着一堆书出现在篮球场外,与他恰到好处撞了个满怀。

    书洒了一地,有一本砸在面前人的脚面上,她慌张道着歉去捡,男生说着没事,蹲下来帮她一起收拾。

    “真的很对不起,是我没注意看路。”

    忙乱间男生握住一本书的书脊,陈望月握住他的手腕。

    那男生抬眼。

    四目相对,他撞进一双乌黑深秀的眼睛里。

    风的流动突然变慢,凝固成压在他胸口的空气,让他无法呼吸。

    那是狐狸一样的眼睛形状,却干净得像初生的小鹿,玻璃弹珠般明澈的瞳仁,仿佛刚刚哭过,眼眶微微发红,睫毛是雨后挂水垂下的树枝,张嘴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哽咽的腔调。

    被握住的手腕触感温热柔软,男生的心像一处枯竭的水泵,无论怎样的努力,都不能再榨出一滴水,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不能上也不能下,半晌才发出勉强的气音。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她,眼睛里是陈望月所熟悉的惊艳和恍惚,“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了?”

    此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他们开始出双入对,都是出了名的优等生,其中一个还有那样的家世背景,老师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流言蜚语不休,但都止步于行动,除了多了一个等她下课的男朋友,她的生活逐渐回归最初的平静。

    说来可笑,当她做自己,人人都可以拿她撒气,当她被打上某一个人的标签,成为附庸和装饰品,他们开始畏惧她。

    尊严是一种奢侈品,那是陈望月从15岁就领悟的道理。

    现在郑之钦也要把她的尊严放在地上踩。

    周遭无数道目光聚焦到她和郑之钦身上。

    可陈望月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陈望月了。

    她拦住一脸不耐烦要说话的蒋愿,稍微抬起了下巴,声音是一贯的平稳,却带了些冷意,“郑学长,你确定要这样?”

    “对你来说很难吗?”郑之钦眯起眼睛,视线肆无忌惮停留在她的嘴唇,姿态高高在上,像在评估一件商品的价格。

    “那好吧,我退一步,你接受我昨天的提议好了,陈望月。”

    他刻意拉长了她名字的读音。

    说实话,陈望月自从上大学后就很少再接触到这样赤.裸.裸的无赖了,身边大多数成年人都逐渐学会遵从规则,用社交辞令和虚情假意来包裹本性。

    “我知道了。”陈望月微微勾了一下嘴唇,看向了郑之钦旁边的座位,“这位学姐,能麻烦你先站起来一下吗?对,站到边上去,远一点,谢谢。”

    郑之钦斜了她一眼,“你……”

    下一秒他就知道陈望月到底在玩什么把戏了。

    “砰——”

    那是任何人都无法再装聋作哑的一声巨响。

    在一片惊慌失措里,陈望月面无表情收回没有受伤的那条腿。

    她用这条腿,四岁开始练习芭蕾,能支撑连续32个挥鞭转的腿,一脚踹翻了郑之钦的桌子。

    15岁想做没有做成的事情,她终于做成了。

    而且会让自己全身而退。

    郑之钦没躲开,膝盖被重重磕了一下,当下就又惊又怒,脑袋嗡嗡作响,全身气血上涌,“你他妈的疯了……”

    “别说脏话,郑之钦,就算说也别问候别人的父母,难道郑家的家教就是这样的吗?”快意的情绪像洪流冲垮堤坝,沿着血管奔流,陈望月是有些想笑的,不过她做戏必须做全套,她高高昂着下巴,“手机我不要了,希望你以后能知道什么是尊重,什么是礼貌。”

    “蒋愿,我们走吧。”

    她回身拉住蒋愿僵硬的手,语调倏然柔和下来,临走之前,她还记得对那位不小心波及到的学姐说对不起。

    高二A班的教室里,唐云端单手支颐,目眺着两个学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像是想到了什么格外好笑的事情一般,她忽然笑了笑。

    “怎么了,云端?”

    “没什么。”唐云端微笑,“只是确认我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回教室的一路陈望月都很沉默,她不讲话,蒋愿就更没有主动聊天的想法。

    两个人安静地步回教室,她们今天来得算是晚的,顾晓盼跟只招财猫似的跟陈望月招手,又在看清她身侧面色不善的红发女生的一刻噤声。

    “先是你进医务室,再轮到我去,看来霉运也是守恒的。”陈望月还有心情跟顾晓盼开玩笑。

    后者呸呸呸让她别乱说,“不行,我们都不许倒霉。”

    余光里有男生在走动。

    “冯郡。”陈望月侧身叫住他。

    这男生还是没个正形,嬉皮笑脸,“什么事,班长大人?”

    “你们速报接投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