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餐厅四层。

    跟邵意舒说了再见,陈望月和顾晓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顾晓盼声称,为庆祝陈望月被学生会录取,她们要大吃一顿,如果不是陈望月及时阻拦,她可能真的会一口气点十八道菜。

    “但这个真的很好吃的!”删到只剩两份主食三份菜后,顾晓盼微微撅起嘴,还在试图劝说陈望月尝试海鲜刺身。

    “人家都说不要了,懂不懂事啊顾晓盼。”

    一只大手从身后伸过来,毫不客气地勾住了顾晓盼的脖颈,身材高大的英俊男生大喇喇在她身侧坐下,小麦肤色,骨架宽阔,穿搭相当夺人眼球,手里提着剥下来的夏季制服外套,只穿了一件松快又多彩的大T恤,印着飞蛾硕大惑人的翅膀和独角仙巨大鲜艳的角,脖颈上围绕一圈璀璨细珠链饰品,尺寸偏紧,牢牢抱于他胸膛与脖子交界处,更显他身材线条强势粗壮。

    那与顾晓盼如出一辙的上半张脸,显示出血缘的神奇,但整体风格硬朗的下颌,又散发出一种荷尔蒙的味道。

    “啊啊啊啊我头发都被你弄乱——”

    男生立刻用剩余的一只手堵上顾晓盼富有穿透力的尖叫,“不要在大庭广众下秀你的海豚音,知道不知道?知道就眨眨眼。”

    顾晓盼不得不眨眨眼,被松开立后刻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顾生辉!烦死了!”

    顾生辉得意一笑,自然而然地跟陈望月打招呼,“你就是望月吧?顾晓盼昨天一直跟我说你,你看起来这么淑女,怎么会和我妹妹玩到一起。”

    “望月是你叫的吗!”顾晓盼挥起还没有顾生辉半个大的拳头,语气阴狠,但威慑力实在有限,“再胡说八道,我真的会揍你!”

    陈望月笑了,“你们兄妹两个感情真好。”

    得到异口同声的反驳,“才没有!”

    陈望月乐不可支,侍者在这时送上餐食,顾生辉相当自来熟地叫侍者多加一份餐具。

    顾晓盼嚷嚷,“要吃自己点!我才不给你付钱!”

    “穷酸死了,家里是没给你打生活费吗?这顿我买单总行了吧。”顾生辉道,“就当我请你和你朋友吃饭。”

    这话顾晓盼爱听,她把自己不爱吃的肉都拨到顾生辉盘子里,还不忘损哥哥两句,“看到月月今天课堂上的表现没有?她数学可厉害了,我们校数竞队的预备选手!你这个补考都过不了的学渣还不跟她好好学学!”

    “顾晓盼,你讲话怎么越来越像老妈子了。”顾生辉一点也不惭愧,拿起杯子,“望月,代数我是真不行,你有空带带我吧。”

    顾晓盼火上浇油,“不要理他,月月,让他延毕好了。”

    陈望月跟顾生辉碰了一下杯,“如果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学长尽管开口。”

    然后迅速把杯子转回来跟顾晓盼又碰了一下,“这是看在晓盼的面子上哦。”

    顾晓盼还没发作就被这句话顺毛顺得舒心了,她轻哼了一声,有些眉飞色舞地跟哥哥炫耀,“听到没,顾生辉,你要记得我的大恩大德!”

    “大你个鬼。”

    “懒得理你!”

    顾晓盼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她真就懒得理顾生辉了,拿出手机开始刷新消息。

    顾生辉还在跟陈望月聊代数考试的事,就听得顾晓盼咦了一声。

    “怎么啦,盼盼?”陈望月问。

    顾晓盼牙齿咬了咬嘴唇,把手机推过去,“这个……好像在说你。”

    屏幕上显示着瑞斯塔德学院匿名论坛的主页。

    ID为学院每日速报的账号二十五分钟前发布了一条帖子,标题后还跟着一个火焰图案的后缀,显示这是本版块今日最热帖。

    【人心惶惶,恃强凌弱为哪般?痛哉快哉,郑大少终踢铁板!】

    这起名功底直逼港媒。

    题图是一张拼接的照片,左陈望月辛檀右郑氏兄妹,视角仿佛对峙。

    陈望月那张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光线角度都恰到好处,露出楚楚可怜的侧脸,辛檀那张也很正经,是他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照片,衣冠楚楚,仪容俊秀。

    郑氏兄妹长得其实不差,但在这里的选图带着作者很强的倾向性,不知道是什么时期偷拍的照片,两个人表情都不太好,其中郑之钦甚至还翻了半个白眼,没有点歹毒的技术拍不到这种神图。

    陈望月滑动屏幕,品鉴正文。

    要她说,冯郡的文笔真的相当不俗,他写一件事,不仅仅是简单地复述来龙去脉,他还会联想,总结,升华,春秋笔法。

    郑之钦捡到手机并以此为由羞辱陈望月,只是这篇“深度报道”的引子,他结合了郑家与辛家在现实中合作与竞争的背景,把陈望月塑造成了两家明争暗斗中的无辜牺牲品——什么,你说她踹桌子太暴力不淑女?你凭什么苛求一个高中女生做完美受害者?报道结尾特别附上数则往期郑少与郑小姐的负面新闻,对面可是劣迹斑斑的郑家人!踢到辛檀妹妹这块铁板可谓大快人心!

    全文洋洋洒洒将近两千字,文风简洁明快而又不失犀利,不时爆出冷幽默的金句,不要说是免费报道,就算需要付费订阅也不会缺人捧场。

    这等讲故事的奇才,不去IPO募资项目忽悠投资人,真是投行界的一大损失。

    读毕,陈望月对冯郡撰文的高效率和高水准肃然起敬,自愧不如,暗下决心继续和冯郡保持友好关系,如果今后有参加高中生创新竞赛的机会,一定拉他入伙写策划案。

    点开评论区,这条发出不到半个小时,下面就有了将近三百条回复,风向也果然如她和冯郡所预料的一边倒。

    【9L:速报好勇!居然敢爆这对奇葩兄妹,我一般不骂人,但他俩的下限真是低到令人发指。】

    【10L:我朋友初二和郑之华一个班的,当时就是出了名的霸凌狂,有个特招生跟她撞衫,被她针对了大半年,最后退学了。】

    【15L:楼上那件事我印象深刻,可不只是普通针对那么简单,光就我知道的,她逼人家下跪,喝马桶水,打耳光那都是家常便饭了。】

    【21L:那个倒霉鬼特招生退学之前拼了一把,给校董会写邮件举报她,最后好像还是不了了之了。】

    【28L:因为她坚决不认,把责任全部都推到她那些跟班头上啊!】

    【35L:当然不会罚她,该不会有人不知道吧,家委会的副主席M女士和郑之华妈妈是牌友,背后指不定怎么给学校施压呢】

    【50L:你们别光骂郑之华,郑之钦的奇葩程度比他妹妹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吗,群发女生床照的事情都做过】

    【51L:我草?楼上详说】

    【56L:就是那个退学的特招生,她好朋友给她做人证,被郑之钦知道了,又看上人家长得漂亮,强迫人家做他女朋友,没两个礼拜就分手了,我有认识的同学说他在小群里发人家女生的床照 ,那女生差点自杀哦,这事也被郑家压下去了,就圈子里小范围知道】

    【75L:唉,也就是辛檀妹妹不好惹,要真换个没背景的特招生试试?不知道给人欺负成什么样了】

    【85L:接好死。】

    ……

    ……

    【308L:接好死!】

    刷到后面陈望月有些反胃,她把手机还回去,顾晓盼见她神色恹恹,嘴唇发白,不由忐忑起来,“月月……那个郑之钦早上欺负你啦?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她手肘捅捅顾生辉,“你不是体育部部长吗,带你那些好兄弟替月月报复回去啊!”

    陈望月摇摇头,正要说些什么,一道清而冷的声音嵌了进来。

    “陈望月。”

    三人一同循着声音方向望去,辛檀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看到同为学生会部长的顾生辉,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学长好。”

    又看向陈望月,“你跟我过来一趟。”

    他隔着衬衫布料握住陈望月的手腕,说了句失陪,两个人便步向外面走去。

    步伐太快,陈望月腿还伤着,被带得踉跄了两步,辛檀一顿,放慢了些步速。

    四层走廊连接着采光的玻璃花房,紫白相间的纤柔花瓣在风里轻颤,午间的太阳折射出灼人光芒,也映亮了陈望月的眼睛,她默然不语,罚站似的站在那里。

    “郑之钦和郑之华事情,风纪部已经介入调查,最迟这个礼拜会出结果,如果属实,我会要求校董会给予他们退学及记档案处理。”

    最开始还是说风纪部,后面用的主语,是“我”。

    陈望月还是不说话,目光在辛檀脸上轻轻粘了一下就掉落,垂下头,像犯了错的孩子般一下下揪着袖子。

    辛檀声音沉沉,“陈望月,你是否也要给我一个解释,昨天晚上你的腿伤,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天谢地,谢谢你长了脑子,具备基本的推理联想能力,省去我好多口舌功夫。

    陈望月深吸一口气,轻声说,“我不小心摔的。”

    “陈望月。”这是辛檀今天第三次连名带姓地叫她,他眸光冰冷,似最锋利的锉刀一寸一寸撬开她的蚌壳,“我刚刚已经去见过郑之钦。”

    陈望月的神色一滞,看着他摊开手掌。

    上面安静地躺着一部白色的手机。

    原装的软壳,和系统默认的屏保。

    正是陈望月的那部手机。

    “你没有必要替他遮掩什么,违反校规的人并不是你,他做错了事情,就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

    陈望月嘴唇微张,定定地凝着辛檀,听见他接下来的话。

    “我知道,你有你的顾虑,如果是担心报复,大可不必,辛家。”辛檀顿了顿,“你叔叔会保护你,区区郑家……”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属于少女的面孔忽然靠近,张开双臂,像是自投罗网的猎物一样要拥过来。

    直觉告诉辛檀应该推开,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被无限延长的一秒钟里,在心跳怦然的一秒钟里,他无法调动迟钝的手臂去执行正确的动作。

    事实上他无需这么做,因为那个拥抱停滞在了半空,就像碰到了一堵无形的墙壁,陈望月仓惶地收回手臂,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溢出水泽,蓄了耻辱的泪。

    樱桃般的嘴唇像上了一层釉彩,轻轻开合。

    “谢谢。”

    飞快的,微弱的。

    “谢谢辛檀哥哥,我刚刚……我只是想谢谢你。”她用手背揩掉猝不及防的泪水,断断续续地抽噎,“他威胁我,我没办法,我明白这样很蠢,可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下次不会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我应该相信你……辛檀哥哥,谢谢你。”

    她像小动物一样流着眼泪,自我个性中一些天生的教条类的东西让辛檀对这个场面有点茫然。

    在风纪部这几年,他自认为已经对眼泪免疫。

    却还是觉出了一点措手不及。

    那样陌生的不安感渐渐攀升到顶点,属于理性的那一部分好像也被这样冲垮。

    辛檀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他只是想要拍一拍她的肩膀,风纪部成员之间也会这样,在遇到困难的时候互相鼓励。

    但她却像一只无助的幼雀,把他当做巢穴,伏在他手心哭泣。

    潮湿,温热。

    让推开她也变成一种残忍。

    辛檀僵硬着身体,维持着供她依靠的那个姿势。

    连他也不知道或许暗藏着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