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周一真是见了鬼了。

    蒋愿从赫拉德回来,在家里和爸爸一起庆祝了生日和金牌,睡了很好的一觉,周一回学校,就发现这个世界疯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从她出现在瑞斯塔德的校门口开始,就有一堆人凑上来跟她打招呼。

    “嗨,蒋愿!”

    “蒋选手,生日快乐!”

    “恭喜你又拿金牌了,超厉害,这个送给你!”

    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递来玫瑰花,蒋愿不接就给她的跟班,到后面两个跟班拿都拿不住,

    就连顾晓盼,联邦大法官家的小姐,那个每次见到自己都跟老鼠见到猫一样,脸圆圆鼓鼓可爱得像进食仓鼠一样的女孩子一一该死的顾晓盼长得可不可爱到底关她什么事她又捏不到——都飞也似的把一枝玫瑰花塞到她手里,丢下一句“生日快乐冠军”就迅速逃之夭天,躲到顾家大公子的外套里面去。

    隔着远远的,蒋愿还能听到顾生辉在笑妹妹“胆小鬼”,顾晓盼探出头照着他脸给了毫无威慑力的一拳,就又缩回去。

    之所以是玫瑰,而不是别的什么花,蒋愿大概知道一点原因。

    让她在国际赛场上大放异彩的自由滑节目《荣耀为我俯首》,搭配了一件以暗红色为底,有大面积玫瑰刺绣的裙装考斯藤,再加上她有一头红发,有些冰迷私底下给她起外号“小玫瑰”。

    花样滑冰项目有个很特别的传统,节目表演结束后,现场的观众们会为支持的选手投掷礼物,大多数是玩偶,自制的手工艺品,还曾经有某位阔太太过于喜爱一位男选手,带了一麻袋的大额纸钞现场倾倒,场面一度极其混乱。

    蒋愿的粉丝们最开始也给她投掷玫瑰做应援,后来很快被国际滑联组委会禁止,原因无他,比起玩偶,玫瑰实在难以清理,掉落冰面的花瓣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收拾干净,会影响到蒋愿之后出场的选手。

    不过,粉丝们私底下还是会给蒋愿送玫瑰,给她的公开社交账号留言时,末尾总是带一个玫瑰花的emoji。

    走到A班教室的时候,蒋愿脑子里已经锁定了几个嫌疑犯的名单,无论是恶搞还是单纯表达崇拜,她一定要让策划这场闹剧的人好看。

    她心中的荒唐感在辛檀向她走来时达到最高。

    风纪部长抱着一束液氮玫瑰,站在门前,换句话说,是把她堵在门口。

    全班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们两个人之间。

    相视而立的场景搭配他们两个人出色的外形,其实非常青春浪漫偶像剧,但由于男生和女生的表情都太臭,又让人感觉这破剧收视率会很差。

    蒋愿和他互看了几秒,辛檀突然把那束花举过头顶,蒋愿比他低一个头还要多,所以他做这个动作很像是教父要给教女施洗。

    蒋愿警觉道,“你想做什……”

    “啪”一声脆响打断了她的发问。

    辛檀合掌,拍碎了那束花。

    低温液氮浸泡后的玫瑰脆弱得如同一层纱纸,像被打碎的窗玻璃一样四散而开,触及脸部是不伤人的冰凉,丝丝缕缕的花瓣纠缠在蒋愿发间,鼻腔一瞬被玫瑰庸俗的香气萦绕,头脑蒙上了一层近乎甜美的馥郁。

    蒋愿瞪大与玫瑰同色的眼睛,几乎成为这层香气的囚徒,心脏怦怦狂跳,喉咙像被塞进了粗糙的纸团,她快无法呼吸,退后一步,大口大口地喘气。

    而辛檀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生日快乐,冠军,有人让我说的。”

    坐在教室后排的冯郡举起了相机,快门狂摁,完整记录下这个时刻。

    蒋愿扶住门框,她盯着辛檀好一会儿,意识回笼之后,她径直走到凌寒的座位上,提着他的衣领就往顶楼天台走。

    凌寒相当配合,主动并着手放在后背,标准的犯人被警方拷走的姿势。

    蒋愿打掉他的手,她很清楚自己到了愤怒的边缘,而这样的愤怒一大半来自于玫瑰碎裂那瞬间不可遏制的心动。

    一想到制造这场心动的人是谁,她几乎想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来。

    “你那些把戏,还是留给别人吧。”

    天台上,蒋愿让自己的发音尽可能清晰,“你以为我说讨厌你是在跟你打情骂俏吗,凌寒,我不可能跟你复合,我警告你,别把我当垃圾回收站!”

    被这样错怪,凌寒也只觉得好笑,他也的确笑了出声,扶着胸口笑得愈发肆意,笑得让蒋愿更加恼火。

    她生气的样子总是很可爱,目高于顶的傲慢美人,脸上最常见的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在此刻因为情绪的外显,面孔浸润出玫瑰的颜色。

    还在交往的时候,凌寒最喜欢做的就是惹她生气。

    从她第一次随蒋父到凌家拜访的时候,凌寒就觉得这个妹妹可爱,忍不住逗弄她。

    刚认识时蒋家还远没有现在的声势,靠着倒卖电子零件起家的不起眼掮客,到了蒋愿父亲这一代,凭借运气和投资眼光,短短二十年内身家翻了几十倍,一跃成为卡纳赫赫有名的房地产巨头,在瑞斯塔德置下家业,搬进了凌家隔壁那栋别墅。

    蒋愿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受尽追捧的。

    凌家所在的别墅区,很多年没有过新的邻居,这是因为瑞斯塔德很多年没有出过新贵,阶级跃迁的通道如此狭窄,而蒋家硬生生钻出了一条路,也自然而然,会被侧目而视。

    论财富,蒋家能与凌家并驾齐驱,但由于缺乏底蕴积累,也没有政治方面的人脉,宴会时总被安排到边缘席位,圈子里茶余饭后提起蒋家,往往也带着对暴发户的偏见与不屑。

    一直到几年后,蒋氏杀入芯片行业,并购整合数家半导体设备制造公司,先后造出了第一台完全由卡纳国内自主研发的DUV和EUV光刻机,受到王室接见和嘉奖,蒋家才彻底为上城区的老牌世家所接纳。

    而在那之前,蒋愿作为蒋家的独女,在圈子活得像边缘人。

    孩子们就像大人们的一面镜子,大人们的轻蔑投射在他们身上,就演变成对蒋愿的隐性排挤和孤立。

    孩童们并不总如子供向动画中天真烂漫,或者说,这群上城区的孩子们,还未掌握成人世界的规则,不能够很好地伪装内心的刻薄,物质上又应有尽有,要求极少有不被家中满足的时刻,绝大多数都养成骄纵脾性,展示出来的恶意便更加纯粹。

    最恶劣的一次,他们邀请蒋愿来生日派对,却把她关进后厨的冷库里,如果不是凌寒觉出不对去寻找,她几乎要冻僵成一枚人形冰棒。

    严重冻伤伴随高烧,她被送进重症监护室。

    把冷库反锁只需要几秒钟,蒋愿的心理治疗却花费了漫长的数年,她不开口说话,不走出房门,每天机械性地进食,维持基本的生命体征,卧室里遮光窗帘永远拉得紧紧实实,不透进一丝光线。

    除了父母和凌寒,她谁也不愿意见。

    后来蒋愿开始练习滑冰,就是为了克服对寒冷的恐惧。

    凌寒始终陪在她的身边,他想过很多办法帮蒋愿,凌家的小少爷性格好人缘佳,跟哪边都说得上话,如果有他做敲门砖,再加上蒋家的日益强大,蒋愿想要重新融入圈子不难。

    但这女孩长大后远比凌寒想象中睚眦必报,谁说过她坏话,谁瞧不起她的爸爸,谁和欺负过她的人走得近,桩桩件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随时准备回击。

    她来到瑞斯塔德后受过最好的淑女教育,她的仪态是公认上城区名媛中的最佳,跟王室公主比也丝毫不输,但这些优雅的表象无法让她对任何人假以辞色,她不在乎他人的眼光和评价,也不在乎这些人背后代表着怎样古老顽固的家族势力,不止一次让想要靠近她的少爷或者小姐颜面扫地,拒绝任何人递来的橄榄枝,除非这些人甘愿担任她提包的跟班,臣服在她裙下。

    她的风评一天差似一天,但她的气势却随着蒋家的崛起,一天胜过一天,出落得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强大,像打磨过的珍珠,绽放出令人炫目的光华,足够刺瞎弱者的眼睛。

    她拿光同年龄段所有花样滑冰比赛的金牌,破了很多项世界纪录,冰迷和崇拜者遍布全球各地,就像一只违背了剧本和导演意志的黑天鹅,她一出场就势必要把其他的白天鹅都衬成塑料标本。

    现在,轮到蒋愿孤立整个上城区。

    凌寒注视着盛怒之中的蒋大小姐,她变了这么多,不再是从前初学滑冰,摔出一身青紫,偎在他怀里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小女孩。

    可那双火焰般的眼睛,一如从前明亮倔强。

    他很早就认识她,保护她,他们也有过亲密无间的时光,他们在蒋家的那间阁楼上偷尝禁果,探索彼此的身体,肉与汗相楔,他对很多女孩有过好感,但只对她说过我爱你。

    她的父亲问过他,愿不愿意跟他的女儿订婚,那时他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点头了,可惜没过几天,她就跟他分手了。

    过早意识到喜欢,会丧失人生之初纯粹的乐趣,可是太晚意识到心意,也会让人做下不可挽回的决定。

    他后悔了,后悔和她分手,后悔就这么放开她。

    他看着她的嘴唇,好想吻她,可是现在吻她,大概只会换来比分手时更用力的一个巴掌。

    他轻笑了一声,整了整被扯得发皱的衣领,斜靠在墙边,语气依旧懒漫,“我也很希望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惊喜,不过,小愿,你这次真的错怪我了。”

    蒋愿嗤笑,“除了你,还有谁能叫动辛檀?”

    话音戛然而止,凌寒笑着观察她如鲠在喉的表情,“不用我说,你也猜到了,是不是?”

    病房里,陈望月正在和许幸棠一篇篇翻阅国内阿片类药物的研究报告,挑选合适的数据。

    陈望月打算引入经济统计学的理论,把下城区的产业结构,就业率和失业率也列入阿片类药物泛滥现象的解释变量当中。

    这就需要用到双重差分模型,她给许幸棠介绍了几种常用工具,许幸棠虽然此前没有接触过,但这几天恶补了一通数学建模入门知识,她本来就脑子好,理解力强,很快也跟上陈望月的步调。

    两个脑袋抵到一起,很像是两只蜗居树洞里的小松鼠在窃窃私语今年冬天的松果应该如何安排。

    猎人就是在这个时候扛着猎枪闯进病房的。

    两只松鼠同频地抬起头。

    门在身后关上,年轻的花样滑冰世界冠军气势汹汹,面色不善,目光在许幸棠脸上一绕,但开口还算有礼貌,“麻烦你先出去,我有话跟陈望月说。”

    许幸棠讶异看了一眼陈望月,后者微笑对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陈望月拍拍床沿,“坐呀。”

    能坚持上完这一天的课再过来,蒋愿耗尽耐心。

    “陈望月。”她说,“我需要合理的解释。”

    陈望月眨眨眼睛,眼尾往上飞,“你不喜欢吗?我准备了好久,拜托了好多人,也被拒绝了好多次的。”

    气到极点的时候人往往会忍不住笑,蒋愿现在就是这样的心情,陈望月让她当了一整天被全校瞻仰的奇葩物种,还觉得自己做得很不赖,丝毫意识不到她的烂好心毫无用处。

    陈望月到底把她当成了什么,难道她看起来很可怜吗?需要陈望月兜兜转转求一大堆人跟她说生日快乐,以此来证明其实她不是这个学校的孤儿,她也有人爱?

    蒋愿早就下定决心,她不需要友谊,更不需要认同。

    她一直做得最好最出色,是别人需要祈求她的认同才对。

    蒋愿决定彻底叫停这场闹剧,她承认过去这几个礼拜陈望月给了她一些乐趣,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不打算再多费唇舌去争辩,也无所谓被误解,“陈望月,我之前跟你说过,如果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会考虑,现在这句话仍然有效。”

    “小愿,我……”

    “别那么叫我。”蒋愿说,“今天之内,想好你要什么,告诉我,明天你就可以搬出去了。”

    她顿了一下,“或者我搬出去。”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蒋愿,你不想继续和我做舍友了吗,就因为我的礼物不合你心意?”

    陈望月看起来一脸茫然,她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把头埋进膝盖,又抬起来,“……但是我确实有事求你,我只是不想你把这件事和我为你准备生日礼物联系到一起。”

    果然。

    蒋愿清楚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早有预料,这是从小到大的经历给予她的警觉,没有人会无所求地接近她,任何一份施与背后都标明价码。

    她不觉得难过,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是吗?

    她马上就能够和这个讨厌鬼两清了。

    是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她会觉得心在抽痛?

    “但既然你问了,我就现在说了吧。”陈望月说,吐气都有些艰难,“蒋愿,你能不能,请你的姑姑裴英华老师,给许幸棠同学的小姨写一封推荐信。”

    蒋愿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你说什么?”

    陈望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刚刚那个女生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把你裙子弄脏的,她叫许幸棠,和我们是同学,我答应过会给她小姨介绍新工作的,但找来找去都没有碰见很合适的,刚好这段时间我们学校在招宿管,幸棠的小姨身体不好,如果是校内的职位,也方便幸棠和她的小姨互相照顾。”

    “但她的小姨只有初中学历,没有过硬的推荐信,可能很难得到这份工作。”陈望月仰起脸来,咬了咬嘴唇,“如果是你的话,裴老师应该会愿意帮这个忙的吧。”

    “陈望月。”像每一次那样,蒋愿连名带姓叫她,“你就打算把我的承诺用在这种地方?”

    “这是很重要的事情。”陈望月眼神也锋利起来,反驳她语气里的轻视,“蒋愿,对于我们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是许幸棠和她的小姨会因此过得不那么辛苦。”

    蒋愿抱着手臂,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还是不甘心地问,“许幸棠是你什么人?”

    陈望月看着她,一字一顿,眼睛渐渐温柔,微笑起来,“就是我希望和你成为的那种关系。”

    “我们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