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九十月份,是瑞斯塔德气候最怡人的时节,夏天的燥热终于彻底扫尽,天总是晴朗得很清新,像阳光融化成雨滴落进植物里,让树木花草都绚丽,白昼越来越短,夜晚越来越长,所以适合承载彻夜不休的舞会。

    秋季学期的第一次全校舞会,也拉开了序幕。

    这些集中于上流社会,十五六岁的青少年们,总是热衷于在舞会中炫耀家族财富权势的传承,释放青春的荷尔蒙,巩固与好友的联系,或者满足一些龌龊动机。

    陈望月走进舞会礼堂,负责查票的学生会成员和她相熟,寒暄了几句,让她从篮子里挑了一朵丝绸人造花。

    每个参加舞会的女生都会得到一朵戴在手腕上的人造花,在被邀请跳开场舞时解下递给舞伴,以表示好感,传达心意。

    顾晓盼比陈望月到得更早,和顾生辉一起迎上来。

    “太漂亮啦月月!”

    顾晓盼从来不讲虚头巴脑的话,漂亮就是真的漂亮,她的目光定在陈望月的耳垂上。

    “这不是上个月刷新成交价记录的那副耳环吗?”顾晓盼眼尖,发出惊呼,“四千万诶,你叔叔这么大方啊?”

    她报出的那个价格,让陈望月迅速咽下解释是徐嘉宁所赠的那句话。

    陈望月拿出手机搜索了一下关键词,果然看到了新闻。

    上个月,国际知名拍卖行优罗嘉宣布这幅古董翡翠耳环被一位来自卡纳的秘密藏家拍下。

    陈望月猜到这幅耳环不是凡品,但徐家也是老牌世家,徐嘉宁出手大方很正常,再加上她确实有意兜售自己与徐嘉宁的亲近,所以今天特意戴了这幅耳环。

    四十万,尚在理解范围内。

    四百万,不是一个尚未完全掌权的年轻女孩能够轻易拿出来的,徐家历代从政,颇有美名,不至于豪奢至此。

    至于四千万……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陈望月觉得自己的耳垂都开始坠得发疼了。

    “我不太清楚,家里人给了就戴了。”陈望月说,“你看一眼就认出来啦?我到现在都分不清这些珠宝,总觉得来来回回都是差不多的花样,兰夫人还没回家养老的时候总是嫌我不灵光,没个小姐样。”

    “她胡说八道,你哪里不灵光了!金老师天天说我们年级只有两个聪明人,一个是那个没礼貌的周清彦,另一个就是你。”顾晓盼立刻安慰起她来,“术业有专攻啦,我是从小就喜欢这些,每期都在关注,以后也打算申请珠宝设计的专业,所以才能一下就认出来。”

    舞会现场人头攒动,她们两个人坐在距离舞池角落最远的卡座聊个没停,不管顾晓盼说什么,陈望月永远都捧她场,也时不时主动给顾生辉抛话头,不至于让好朋友的哥哥彻底沦为背景板。

    “今年舞会还好吧,去年才过分呢。”顾晓盼说,“高三的快把场子搞成夜店了,据说有一间更衣室同时挤了三对乱搞的,没抢到位置的那对一气之下写邮件给家委会举报,学生会被罚了一大批人。”

    她旁边的顾生辉嗤了一声,“大言不惭,顾晓盼,你去过夜店吗就说这种话。”

    “我们女孩子讲话没你插嘴的份!”

    顾晓盼蹦起来给了顾生辉脑门一下。

    “哦对了,还有上届的风纪部副部长也被撤职了。”她对陈望月补充,“上面点名让你哥哥接任,一般都是升上高二才有机会竞争部长职位的,不过别人都没有他这么出风头,比他资历老了都自觉退选了。”

    “虽然我是不太喜欢辛檀那座冰山,不过他确实干得挺不错的,得罪了很多人,但也实实在在做出了成绩。”

    “是啊,很大的成绩,每次你抽烟都被他抓。”顾生辉说,“我封小辛一个校园禁烟大使不为过吧。”

    “……闭嘴!”顾晓盼用脚踢他,想了一会儿才找回刚刚的话题。

    “以前学校里有人花钱雇特招生当跟班啊代写作业啊都是光明正大的,但现在只敢偷偷摸摸的来,发现一个就二级处分起步——高二A班的应元抒你见过没?”

    “现任王夫的亲侄子,爸爸是侯爵妈妈是子爵,后台很硬的一个超级大傻叉,花钱代考被他抓到了,虽然你们辛家也很不好惹,但一般人王室的面子总会给的吧?他偏不!双重上报教务处和校董会要求从严处理!”

    顾晓盼说着说着都心有余悸了,“瑞大,还有皇家理工这几个学校可不会录取身上背着二级处分的学生,这下谁还敢跟他对着干啊。”

    陈望月微讶,辛檀的作风倒是比她了解到的还要强硬一些,她这个便宜哥哥心软归心软,原则性的问题上寸步不让。

    那么……其实他是比她理解中,对她还要更有好感一点吧?

    这种事情,旁观者有时候不比当事人察觉得浅,顾晓盼八卦地凑近陈望月,“月月,你们又不是一起长大的,他动不动拉你的手是什么意思啊?邵意舒追他都追得人尽皆知了,他没给过人家一个好脸色,他对你真的很不一样诶,凌寒那家伙之前不是也对你有点想法吗,现在都不主动找你了,也是看在他的份上吧?”

    “是因为我叔叔拜托他照顾我啦。”陈望月只是笑,“我哥哥人其实很好的,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冷淡,就是不太爱笑,别说你们,刚搬到瑞斯塔德的时候我都有点害怕跟他讲话,熟悉之后就好了。”

    “可是我看他跟凌寒讲话也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凌寒已经是学校里跟他最能说上话的人了,我敢说他对凌寒笑的次数一年加起来都没有一天对你笑的多,有件事我没跟你说过,上次我去威斯敏楼找你盖外联的章,他站在门口,看着你,眼神温柔得像看女儿。”

    “不过喜欢你也不奇怪。”顾晓盼把下巴放到陈望月的手掌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显出两个梨涡,“我们月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就是能把冰山也融化掉嘛。”

    掌心像窝着一团毛绒绒的仓鼠,或者浮起毛絮的小奶猫,陈望月轻轻用手挠着顾晓盼的下巴,“顾晓盼同学,请问你今天出门前是喝了蜂蜜吗,怎么嘴巴甜成这样。”

    顾晓盼眨着眼睛,“人家一直都很甜啊。”

    顾生辉做了个呕的表情,顾晓盼立刻变脸给了他肚子一拳,陈望月笑得快要直不起腰来。

    “聊什么那么开心?”

    一道声音突破周遭的喧闹插了进来,黑色礼服,身形高挑而板正的男孩,英俊的头颅很熟悉,被现场无数道眼光瞩目着,视线却越过重重人群,没有一分偏移地投在陈望月身上,像擅长抓住不下雨的太阳。

    坐在装饰着扶郎花、散尾葵、玫瑰和缎带的沙发之中的她,珍珠色为主色调的礼服裙款式庄重,但欲盖弥彰地在脖颈、锁骨、手腕露出皮肤,头发挽成花苞形,耳垂锁骨和手腕上都点缀着珠宝,漫不经心中处处都透露出精心。

    她一贯是清淡的妆容,但今天为了符合舞会主题,涂了亮色口红,点缀深色眼影,艳色动魄惊心,看起来比她身侧的任何一朵玫瑰都更像一朵玫瑰。

    “在听晓盼讲你的英雄事迹。”陈望月站起身,拉他的手,“辛部长,你好像比我想象中还厉害一点。”

    手掌和手掌的弧度完美契合,很轻巧,像是完全没有重量,辛檀收紧了一点手指,让她的指缝被他的指缝撑满,她好像很喜欢这样的牵手方式,而他也不再避讳向其他人宣告对她独此一份的亲密。

    至于确凿的名分,那是迟早的事,只要陈望月开口,他随时都会点头的。

    今天他们着装主色彩分别是一黑一白,外人眼里倒是相当登对,一路不时有人凑过来搭话,对他们讲一些暧昧不清的夸奖,辛檀没有反驳,对于他人而言几乎是明示。

    他一直牵她到饮品台,让酒保给她调了一杯低度数的水果鸡尾酒。

    乐队演奏到了开场曲,徐嘉宁作为学生会副会长发表了讲话,“各位同学们,我是……嗯,相信大家应该对我都不陌生。”

    她随手指了一个站在台下前排的男生,“我叫什么?”

    那个男生大喊,“徐嘉宁!徐嘉宁!”

    “很好,看来大家还是爱我的。”徐嘉宁对那个男生说,“作为对你回答正确的奖励,这位同学,你以后要出国,可以报我的名字。”

    “全球免签吗?”那个男生问,底下立刻哄笑起来。

    “那倒没有,也就一百八十个国家和地区吧。”

    徐嘉宁严肃回答,于是笑声更加澎湃了,谁都知道持有卡纳的护照本来就享受全球一百八十个国家和地区免签。

    “我本来准备了两页纸,共计一千五百字的发言稿,但是我也知道你们现在没心情听,只想牵起舞伴的手。”

    徐嘉宁动作利落地把发言稿对折,撕碎,抬手向空中抛洒,与此同时,演讲台两侧爆开色彩缤纷的礼花,追光打在她身上,无数纸张的碎片像从天而降的星光,随着多彩的气球一同漂浮而下。

    “我不当这个扫兴的人了,我宣布,舞会正式开始!”

    欢呼声四起,乐队换了一首更为欢快的舞曲,礼花声次第绽开,有目标的,漫无目的的人,在这个瞬间都为刚刚开始的夜晚而欢呼。

    辛檀也单膝跪地,把手伸向陈望月。

    他参加过很多交际舞会,不是社交场上的新手,但其实不是很熟练做这样的邀请。

    是在心里把这当做一种未来某个仪式的演习,连“你愿意成为我的舞伴吗”这句话,也抱着把舞伴这个词换成别的什么更慎重,更有效力的称呼,这样的念头,辛檀才做得像此时此刻的流畅漂亮。

    她凝视着他,眼睛里是带着笑的,让辛檀相信他会立刻得到一个准许的许诺。

    但,一阵喧闹声来临了。

    陈望月的目光,也因这突然的喧闹,从他的脸,移动到了爆发出惊呼的门厅。

    光亮最盛处,一道人影穿过花墙,走近舞池。

    细秀的少年身形,流水瀑布的银色长发,空荡荡的长袍,一直垂到裹着素袜的脚踝边,衣摆浪似的泛起一层层古老图腾的神秘纹样。

    花雨装置恰好到了开启的时间,萨尔维的太子殿下便从花瓣的细雨淋漓中步来,步步都很随意,步步都是庄重。

    在场几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他肩头的花瓣。

    所有美的终极呈现形式,并非视觉本身,而是想象的力量。

    关于美和性感的滥觞,是想象力。

    此刻,瑞斯塔德学院的舞会上,学生们的想象几乎越过这一重完美的肉身,生发出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

    他带着他们梦回古典时代,那时平民牢牢地被束缚在田埂和风车之间,只有贵族和神学者被允许接触文学诗歌,宗教的统治延续近千年。

    那种纯净无瑕的装束,那样浓烈艳丽的容颜,如同神祇降临,当他心情愉悦时,便给草以他眼睛的绿色,赋予太阳以金黄,再施舍给天空一点蓝色。

    如果他不是神的旨意的代行者,这个世界的本原又该从何处开始追溯?

    就连陈望月也怔住,呼吸放缓,目光全然追随着那个发光体。

    众目睽睽之下,银发的太子殿下轻轻开口了。

    “陈望月。”

    潺潺如泉水,原来她名字的发音能够悦耳动人至此。

    袍角抚至身后,他单膝跪地,眼中只有她,“做我的舞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