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请嘉宁姐考虑一下别人吧。”

    烫金图案的皮质首饰盒张开嘴,吐出内衬丝绒上安静躺着的一对翡翠耳环,徐嘉宁像早有预料,随手合上,咚的一声,把四千万卡朗扔进抽屉。

    “你,小辛,蒋愿,全都拒绝了我们的邀请。”徐嘉宁笑道,“Eulogian成立两百多年,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招不满人的情况,可以写进俱乐部编年史了。”

    陈望月讶异,“你们不补招吗?”

    徐嘉宁微笑摇头,“Eulogian从不降低标准去适应别人。”

    话说得这么漂亮,更坚定了陈望月放弃加入Eulogian的想法。

    讲座结束之后,她就详细地在网上搜寻过陆兰庭的资料。

    看得出来陆家一定在他身上花费了相当多的资源,从学生时代就成名,进入军校攻读国际关系与军事指挥学双学位,毕业后在海军陆战队服役两年,步入外交部后又迅速交出了萨尔维撤侨这样卓越的成绩单,他一眼望不到头的履历表优越得就像餐盘边缘那一朵糖霜裱花,用料昂贵考究,成品精美标致,不忍用餐叉去触碰。

    但越是完美的东西,就越缺乏真实感,如同飘在空中的一朵薄云,也许某天在太阳出来后,就会消散在艳阳里。

    陈望月带着满腔的疑虑,在浩繁如星的资讯海洋中,翻到了一篇数年前的人物专访。

    问答形式的文章,其中有一个问题是陆兰庭被问及担任Eulogian俱乐部的学生负责人期间遇到了什么挑战。

    这和徐嘉宁告诉她的信息一致,他们同为Eulogian的学生负责人,前后辈关系,自然相识熟悉,陆兰庭也不介意为她处理陈望月这一点点小麻烦。

    但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徐嘉宁找人帮忙,就恰好挑中这位对她数次表露出特殊的前辈。

    早在刚穿进这本书的时候,陈望月就仔细翻过了原身的日记本,社交网站及通讯软件,研究她的过往经历、性格喜好和思维方式。

    如果她和陆兰庭有交集,多少都该留下一点痕迹。

    陈望月想起讲座上那个荒唐的梦,梦里陆兰庭陪她去裁缝店试衣服,看戏剧。

    如果梦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十几岁,正是最藏不住心事的多情年纪,和总统的儿子、全卡纳少女的梦中情人维持着暧昧私交,以前的陈望月又不是内向性格,真的能忍住不往外透露一丝一毫吗?如此珍爱她的父亲和爷爷奶奶,都没有察觉到吗?

    进入Eulogian俱乐部,与卡纳各界的精英成为同一阵营,诱惑力确实极大,但命运的每一份礼物,都在暗中标注了价码。

    Eulogian不是慈善公益机构,而是人脉和利益交换的平台,筹码越大,主动权和机会越多。

    陈望月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人的,徐嘉宁如此热心邀请她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女孩加入,绝不可能只是看中她的潜质。

    比起辛檀,比起蒋愿,现在的她能够提供给Eulogian什么?或者说,她能够给徐嘉宁和陆兰庭带来什么?

    恐怕只有她自己了。

    陈望月曾经很佩服面前这位瑞斯塔德学生偶像。

    徐嘉宁对学生会的每位成员都照料有加,让陈望月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面面俱到,但从此刻起,她在陈望月心里的形象等同于引诱浮士德堕落的梅菲斯特。

    奉献自己是别无选择之下的无奈,而不是必经之路,她还有很多条路可以走,难一点,曲折一点都没关系,她不能给自己的脖子套上锁链。

    她刚打算跟徐嘉宁道别,门忽然被打开了。

    慕及音拎着一盒蛋糕和几袋饼干,用脚带上门。

    “就知道你在嘉宁这里。”

    慕及音亲昵地半勾着陈望月脖子,“刚送到的,还是热的呢,快尝尝。”

    慕及音好像把她当公园广场上的鸽子,每次见面都要投喂,陈望月双手合十,“谢谢及音姐,待我回去沐浴焚香,悉心品尝,写三百字五星评价返给你。”

    “曲奇可以带回去,蛋糕不行哦,要在这里吃完。”

    慕及音解开竹编包装盒上的丝带,把叉子也递给她。

    “你听说过舒芙蕾的故事吗?”慕及音以郑重的语气道,“它是最娇贵的甜品,从出炉后的几分钟后就会开始塌陷,最佳赏味期限不超过半个小时,电影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情节,情意绵绵的妻子等丈夫下班回家,准备现烤一份轻盈美味的舒芙蕾迎接他,酥脆的外皮,轻盈的内馅,就像妻子的心情如云朵般轻盈美丽,但丈夫如迟迟未归的话,那舒芙蕾就像妻子的好心情,泄气塌陷。”

    陈望月笑出来,“学姐,你好适合去给美食纪录片配旁白。”

    “给你科普嘛。”慕及音凑近她说,“你不觉得这就像是爱情一样,常因为没有好好把握而失去,美丽而又脆弱。”

    “好深刻的感悟,及音姐最近是恋爱了吗?是谁有这个福气?”陈望月郑重地问徐嘉宁,拇指和食指在嘴边一划,做了个拉链封口的手势,“嘉宁姐,拜托你偷偷告诉我吧,我嘴很严的。”

    “应该是那个谁吧,嗯,反正就是那个谁,你知道的,你及音姐审美比较小众,就喜欢长得又矮鼻子又塌脸上还有一堆雀斑的。”

    “徐——嘉——宁——”

    慕及音咬牙切齿举起叉子,威胁性地抵在徐嘉宁颈边,“你一天不编排我会死?”

    接着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陈望月享用完毕舒芙蕾就离开了,她走后,慕及音从她执意留下的半盒黄油曲奇饼干里拣了一块小兔子图案的,撕开包装袋。

    “做得真可爱。改天问问学长,陆家的甜点师哪里请的,手艺可以让第三大道那些大店都倒闭了。”

    徐嘉宁也拿起一块小狗图案的,道,“不是他家甜点师做的。”

    慕及音和她对视几秒,了然挑眉,放下那块曲奇,“好吧,不吃了,怕折寿。”

    ——

    十月初,瑞斯塔德校数竞队选拔考试逐渐临近,陈望月几乎所有课余时间都住在了图书馆。

    虽说她已经跟着数竞队训练有一阵子了,负责人周元老师也早就说过以她的水平进队绰绰有余,但顶着这么大的期待,又比其他参加选拔的学生多得了一些队内的优待,她必须拿出最好的成绩,才能服众。

    正式考试那天在周五晚上。

    拿到卷子的陈望月先把整张卷子的题型分布和考点摸了一遍,判断出难易程度。

    题量不算很大,15道填空题,10道解答题。

    开头两道多元函数求极值和最值的填空题,属于是报恩题,看一眼就能得出答案,连运算都用不上。

    填空题往后难度略有增加,考察的范围从一元函数微分学到多元函数的微分学、积分学,微分方程,不定积分与定积分等等,很多题都是复合题,要同时用到多重数学知识,难以找到思路。

    但陈望月最不怕的就是复合题了,这才是真正能让她与其他人拉开差距的部分,依靠丰富的经验,她如鱼得水,写下一连串答案。

    直到倒数第二题,她才稍微多花了一点时间。

    周元一直站在讲台上监考,陈望月是今天他最关注的学生,她做题一直很快,但她现在好像卡壳在某道难题上,写字的速度慢了下来。

    周元走到她身边,看到她正在解一道单中值等式证明题。这题确实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构造出来的,能难倒新晋得意弟子,他心里也生出几分骄傲。

    但他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很快也淡去,因为陈望月又开始动笔了。

    通常教材中只给出罗尔定理,拉格朗日中值定理,柯西中值定理这三个中值定理,而后两者都是通过构造辅助函数归结为罗尔中值定理来证明的。

    因此,解题的关键就是构造辅助函数。

    陈望月显然已经找出了构造的思路,她使用微分方程法,把中值等式中的一个实数替换成x,令y=f(x),得到了一个与之匹配的微分方程,再得出方程的通解,替换表达形式,最后确定新的函数满足罗尔中值定理的区间,使得中值等式成立。

    周元脸色在她写下“解”之后就彻底变了,他在考试之前让队里很有经验的副队长做了这题,对方颇废了一番力气,但在陈望月面前,居然迎刃而解。

    这才只是一个刚刚进入高一的学生。

    周元难掩心中激荡情绪,他知道陈望月很有天赋,但她的成长速度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在进入瑞斯塔德之前,周元是利普高中数学竞赛队的负责人之一,因为一次竞赛成绩下滑被边缘化,遭受了诸多冷眼排挤,最后无奈之下跳槽瑞斯塔德。

    周元内心是憋了一口气的,来瑞斯塔德一学期,他一口气踢了好几个拿数竞队当镀金之地,态度不端正的学生,还说服校方又挖了几个外校数竞教练进来,加大了日常训练的难度和力度,就是为了有一天在利普高中面前扬眉吐气。

    现在瑞斯塔德校数竞队的整体水平虽然还跟利普高中,国王学院这些传统强队有一定差距,但如果像陈望月这样的队员再多一两个,今年的全国大赛,一定能够拿到很好的名次。

    陈望月自然是不知道周元的想法的,她已经做完了,提前一个小时交卷。

    她走到讲台,放下卷子,小小声,笑容明媚,“周老师,我先走啦。”

    周元也笑容满面点头。

    第二个交卷的是周清彦。

    走到讲台时,他的目光落到陈望月的试卷上。

    乍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卷子,她的笔迹和他很像,大概以前摹过同一款退流行的硬笔字帖。

    填空题和他的答案完全一致,但解答题部分,她有好几道题都使用了三种以上的解法,多角度的运算步骤把纸张填得满满当当,根本放不下。

    难怪她刚才举手问周元能不能再给她一张答题纸。

    她的小心思还真是够多的,但看周元对待她的态度,也像是很吃这套。

    周清彦在心里嗤了一声,他走出教室,穿过走廊,在一楼的楼梯拐角顿住脚步。

    陈望月蹲在地上系鞋带,没在上课时间,她穿得很随性,一件亚麻衬衫配西裤,头发扎成马尾,素面朝天也不要紧,漂亮的五官就是最好的装饰。

    他目不斜视地走过去,直到被陈望月叫住。

    “周同学,你在等我吗?”陈望月问。

    “陈望月,没人告诉你自我意识过剩是种心理疾病吗?”

    “我只是长了眼睛。”陈望月说,“你刚刚至少放慢脚步两次,我相信一般人都能领会到你的暗示。”

    “有话可以直说的,憋着也只是自己难受,还是说你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

    周清彦几乎要笑出声,很直白的激将法,但确实有点用。

    “陈望月。”周清彦说,“最后一题,你用了两种解法。”

    陈望月点头,“引入变量,对立事件,这两种解法在概率论的题目里都很常见,有什么问题吗?”

    周清彦的目光在她的坦然面前一点点冷下来,“那天金老师提问证明圆周率是无理数的方法,你是故意装站不稳的,好让他同情你,把回答的机会给你,你也几乎把所有常见的方法都说完了,不给别人留一点回答的空间。”

    “这次考试也是,你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想不出那么多的解法,只有你一个人聪明?无非是别人不像你一样爱耍小聪明,只顾着表现自己。”

    “像你这样的人,就算一时靠着不入流的手段得到老师的喜欢,也不可能在数学的路上走远的。”周清彦眼中满是轻蔑,“数学不欢迎花言巧语的骗子。”

    陈望月耐心听他的批判,不时点头。

    “说完了?”她问,“那到我了。”

    “我很遗憾,我还以为你真的是想跟我探讨最后一道大题。”陈望月说,“我本来是很有兴趣的,想着你很聪明,也许能提出什么特别的解法,但周清彦,你真的让我很失望。”

    “你说别人也想得到别的解法,可事实就是只有我会把所有解法都写上去,我这个花言巧语的骗子,做什么事,势必都要做到完美无缺。”

    陈望月迈近两步,周清彦个子和辛檀差不多高,目光对上他正脸需要仰视,但她才像是更高大的那个。

    “周清彦,你是嫉妒我吧,明明你的成绩不比我差,还比我多拿了很多竞赛金牌,可是金老师还是选我当助教,周老师也喜欢我。”

    “我就是比你们每一个人都做得更好,更认真,更会展示我自己,所以他们都看得到我的好。反倒是你,你反思过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别人凭什么透过你平庸的外表来看到你丰富的内在?大家的时间都这么宝贵,他们为什么不选我而选你?”

    周清彦脸色惨白,陈望月继续道。

    “哦,你在想,陈望月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比我投胎运气更好,像她这样躺在祖辈庇护上,不识人间疾苦的富家女,又怎么比得上寒窗苦读的我清高脱俗?”

    她满意地欣赏周清彦的额角青筋一点点暴起,她觉得自己算是脾气很好的类型,但是周清彦说她在数学的路上走不远,那就别怪她讲话难听了。

    “你该庆幸,今年数竞队招10个人。”陈望月不介意再火上浇油,“你现在来我面前耀武扬威,无非是因为你也清楚,如果今年校队只有一个名额,那入选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你害怕我——”

    话音戛然而止,周清彦抓住她的领子,目光几乎要将她活剐,“闭嘴!”

    陈望月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我是辛家的小姐,我的哥哥辛檀,是这个学校的风纪部部长。”陈望月说,“这旁边全是监控,周清彦,如果你敢动我一根手指头,我马上让你认清你自己是谁。我知道校董看重你,越霜没有办法让你滚出瑞斯塔德,但我有,你大可以试试。”

    她回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前,“来啊。”

    周清彦像被蛇咬了一口,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他不甘心地剜了陈望月一眼,甩开她,转身就走。

    “等等。”

    陈望月在他身后说,“我是出于对你智力的欣赏,给你善意的忠告,周清彦,你这样的出身,能在瑞斯塔德上学不容易,如果我是你,我会珍惜这个改变命运的机会,积蓄力量,丰满羽翼,向更高的目标进发,我绝对不会做出让以后的自己悔恨的事情。”

    "我说完了,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