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

    芸青正苦着脸给江奉容换上一套水绿色舞裙,这舞裙乃是轻纱质地,上边还绣了繁复的花鸟纹路,一动起来犹如水波漾开,确实好看,只是此时却是无心欣赏,“前些时日小姐便说皇后娘娘定是会将三殿下之事算到您头上,那会儿奴婢只觉得小姐多心,毕竟这一连几日,哪怕小姐前去请安,也不曾见皇后娘娘有刁难之举,只是如今……”

    说罢,也是不由叹了口气,“小姐的腿伤得这样严重,偏偏还要让您去献什么舞,这该如何是好啊?”

    江奉容并未言语,只怔怔瞧着妆匣里的珠钗出神。

    等芸青走到她身前要替她理好腰间系带,她才忽地开口道:“可有利索些的裙装?”

    芸青一愣,而后点头道:“倒是有,只是小姐伤势未愈,恐怕还是用这繁复些的舞裙以作遮盖会好些。”

    层层叠叠的裙摆散开,直蔓延到脚边,便是舞步出了差错,也不易察觉,芸青这番考虑倒是没错,只是江奉容依旧摇了头,“去取一件利索的裙装来,另外……再问他们要两柄短剑。”

    “小姐,您是想……”

    江奉容点头,只道:“快些将东西取来罢。”

    芸青只得垂首应下。

    偏殿中宫人都知江奉容是要在帝后跟前献舞的,不论她需要什么物件,只要能寻来的,自然都乐意奉上。

    于是不消多时,芸青就匆忙拿了舞裙与两柄不曾开刃的短剑进来。

    她一边帮着江奉容将这舞裙换好,一边却还是忍不住担忧道:“剑舞比之寻常舞还要难上几分,小姐本就不精于此道,不若草草一舞应付过去便罢了,何必再为难自己?”

    江奉容却苦笑一声,“你陪在我身边也有好些年了,这些年间,可曾见我什么时候练过舞?我何止是不精于此道,更是一窍不通,皇后也正是因着知晓此事,又知那日我腿伤未愈才故意作此安排。”

    芸青道:“若是如此,剑舞岂非更难。”

    江奉容将鬓边珠钗摘下,轻声道:“大约四五岁时,母亲曾从边境回来,在府中陪了我半年,那半年间,母亲闲暇时便总在庭中练起此舞,彼时我虽年幼,可瞧得多了,竟也学了几分,左右此番舞得好与不好,都是过错,只要能应付过去,不至于出太大错漏,便就够了。”

    听得此话,芸青只得垂眸叹息。

    换上舞裙,江奉容手持短剑缓缓入殿。

    殿中人见她一身干净利索的裙装,不论是宽大的袖摆还是及地的裙裾都被刻意裁剪过,将她那原本柔顺的样貌竟是衬托出几分英气来,神色皆有几分诧异。

    就连一侧神色淡淡的隋止,眼底也闪过一瞬惊艳之色。

    江奉容并未在意,只缓步行至殿中央,先是向帝后二人恭敬行了一礼,而后垂首立于中央,乐声骤响,却如同从深山处传来,悠远而绵长,让众人不由放轻了呼吸。

    正在四下寂静之际,殿中少女身姿微动,手中短剑仿佛舞女长袖,柔和地往两侧拂去,瞧着不似剑舞,更似寻常舞曲。

    有人见此景象,不免失望,道她白白浪费这一身俏丽的装扮。

    江奉容听得周遭惋惜之声,神色却依旧如常,她入殿之前,刻意吩咐过那乐师,让他们尽量将曲调放缓,如此,她只需跟着乐声简单一舞,只令人挑不出错来便是。

    可谢皇后瞧见这般景象,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只瞧瞧往身侧瞥了一眼,宫人画萍便已会意,悄悄退了下去。

    乐曲过半,正听得人昏昏欲睡之时,忽地鼓声响起,竟是一改前边柔和姿态,仿佛急雨敲打窗扉,久久不息。

    江奉容心下一惊,好在反应不慢,舞步轻点,竟是勉强跟上了这节奏。

    不知过了多久,那鼓声终于有缓和之势,可古琴声却又渐渐凌厉,仿佛沙场中刀剑相碰,顷刻之间便能夺人性命,等鼓声再起,配以瑟瑟箫声,让人不由屏住呼吸,如同置身于战场之中,亲眼目睹两军交战之景。

    而江奉容舞步也越发急促,手中短剑挽出剑花,虽无剑锋,可剑刃破空而去,竟也生出了凌厉气势,她将短剑收回,腰肢弯曲,又往身后刺出,每一步都恰好踩中鼓点。

    殿中观舞之人只觉她身姿轻巧,好似游刃有余,可其实她小腿处伤势早已撕裂,伤口处还有湿意明显,应当已是有鲜血渗出。

    所以此时她的每一舞步,都好似踩在了刀尖之上,尖锐的疼痛感让她额头冷汗密布,好在施了脂粉作掩盖,否则心细些的人便能瞧出她面容早已没了血色。

    乐声终于在最为激昂处戛然而止,江奉容的舞步也在这一瞬停下。

    她的双腿早已疼得麻木,可却还是强撑着上前一步,俯首跪拜于地,恭敬道:“今日是娘娘生辰,阿容献上此舞,愿圣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娘娘凤体安康,福泽绵长。”

    谢皇后唇边微微勾起笑意,好似对眼前景象很是满意,转眸道:“陛下,阿容今日这舞跳得极好,想来确实是用了心的,不若臣妾替她向您讨个赏赐,也算嘉奖这孩子的一片孝心。”

    闻言,江奉容心底反而愈发不安,她明白谢皇后开这个口,绝不会是当真心为她考虑,只怕有旁的心思。

    而圣人微微抬眸,眼底有着让人看不清的晦暗神色,他定定地瞧着那伏拜于地的女子,忽地道:“朕记得,奉川去年进贡的珍珠还余下两槲,这种东西向来是最讨女儿家喜欢的,便赐给你,拿去打了珠钗项链都是好的。”

    在楚国,珍珠其实并不算多么罕见的东西,只是奉川进贡的珍珠与寻常珍珠不同,不仅个头浑圆,就连光彩色泽也是寻常珍珠远远无法企及的。

    圣人此时要将这两槲珍珠赏赐给江奉容,便算是对她方才那一舞极为满意了。

    江奉容虽然意外,可却也反应极快,连忙跪下向帝后谢了恩。

    见此,一旁的谢皇后面上倒是瞧不出什么,亦是抿唇笑着,一副端庄模样,只是心里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江奉容从宦官手中接下赏赐便又去便殿换回常服。

    一褪下舞裙,芸青便瞧见了裙摆处那有些刺眼的鲜红,有些结痂迹象的伤口因着颇具难度的舞步而撕裂开来,上头半干的血迹将里衬黏糊糊地沾在了伤口处,芸青无法,只得取来剪刀小心地将那衬裙剪开,“原本伤势已经恢复了些,今日这一折腾,小姐怕是又要多吃些苦了。”

    “无妨。”江奉容搭在桌沿的手微微收紧,目光有些不安的往窗外望去,“伤口简单包扎便是,若是耽误得久了,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来。”

    芸青心中微涩,却也只得应下,手中动作快了许多,用白布将那处伤口掩住,又拿来常服给她换上。

    等裙摆散下,江奉容腿上的伤便尽数被遮掩,她直起腰身,缓步再回到殿内。

    此时宴席已近尾声,席中之人大多有了微醺之意,行为举止也没了初时拘谨,江奉容却依旧如同才入席时,只端坐于席位上,并不曾有任何逾矩之举。

    仿佛一座泥塑的雕像。

    等宴席终于结束,外间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江奉容拖着疲倦的身子在芸青的搀扶下回了漪春殿。

    入了殿,她仿佛卸下一身伪装,无力地倚在躺椅上,芸青替她拢起衣裙,寻来干净的帕子将伤口边上那干涸的血迹擦干净,又取了药正要替她搽上,却听殿外有宫人推门进来。

    江奉容抬眼,见那宫人微微福身道:“姑娘,方才外间有一宫人过来送上此物,说是伤药,又说姑娘应当用得上。”

    说着,她将一精巧的青玉瓷瓶双手托着奉上。

    芸青闻言一愣,而后才从她手中接过那物件,问道:“来人可有说是哪位贵人赠与?”

    宫人摇头,“奴婢本欲问清,只是来人却只让奴婢将此物送到姑娘跟前,不肯再多言,奴婢见他讳莫如深,便也不敢再多问。”

    宫中规矩向来如此,主子不愿透露,万万没有刨根究底的道理。

    江奉容颔首让那宫人退下,又从芸青手中拿了那瓷瓶细瞧,顿觉有几分眼熟,又将那木塞子拨开,果真闻见一阵清苦气味,心底才算是有了答案,“确实是上好的伤药。”

    她觉得熟悉,倒并非是旁的,只是从前在昌庆殿伴读,隋璟向来是个不安分的性子,磕了碰了都是寻常之事,是以,这伤药在昌庆殿自然不难得见。

    芸青闻言,面上疑惑之色更重,“只是,这到底是何人所赠,为何又不肯告知身份?”

    江奉容未曾应答,只是不知为何却下意识想到了宫道上那道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

    半晌,她轻轻摇头,道:“何必深究,那人既然是一片好意,我们不必辜负便是。”

    “是这个道理。”芸青点头,也就当真没再纠结,只从那瓷瓶中倒出粉末来敷在江奉容伤口处,又细细将那伤口重新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