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嫣。

    祸罗。

    从山壶公中记忆中遍搜得出。

    黄泥海下沉眠的那头先天神怪,并非生来就居于地渊内……

    而是在数百年前,突兀从天而降,且带来了一身的凄惨伤创,甚是狼狈。

    再一合计那祸罗出现于地渊的日期。

    正恰是与陈玉枢分化神意,亲出了“水中容成度命洞天”,捉拿陈嫣之时,相差无几。

    越攸目光闪动,换上了一脸戏谑的神色,也便得出了个腹稿来。

    “玉枢常言说天数恒常,流转生变,如若网罟,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于冥冥中为其所罩箍,难以走脱。

    即是以道君之至尊,也亦难免俗……”

    越攸咂咂嘴,莫名感慨道:

    “我此先还觉得他是被天公所厌,在洞天里内苦修八百年,把脑子都修得魔怔了,才会对我做这般言语?可如此一观,倒也是多少存着道理,有点意思的?”

    而在感慨毕了。

    莫名唏嘘了一番之后。

    越攸却又有些犯愁起来。

    “乔玉璧……这中乙剑派的疯子居然也在地渊?看陈珩他们行进的方位,不会是要去那劳什子金鼓洞,拜会乔玉壁罢?”

    巡览过山壶公这头兆鬼的生平见闻后。

    此时越攸,也对着地渊人情故事,存有了几分了然,自有是知晓丁宪和乔玉璧之间干系的。

    若陈珩真个是去拜会乔玉壁。

    此人见了陈珩,难保不会出言提点一二,再顺手给陈玉枢添个堵。

    而自己这具灵身现下又是这般凄惨景状……

    连杀一个约莫是可比拟仙道小金丹修士的山壶公,都是去了大半条命,甚是个狼狈难言。

    若是正面对上乔玉璧,那更无疑是上门送死了。

    而实则——

    即便是越攸真身亲至,也万万是敌不过乔玉璧的。

    此人虽曾败于陈玉枢之手,但所学的神通本领,着实是能够惊天动地的!

    一尊顶生三花,胸中五气朝元的仙道大真君,哪怕在底蕴深厚到无可忖度的八派六宗内,亦是上乘人物!

    上能摘天星。

    下可采地幽!

    已然凌烟化升,呼吸烛天,出入无间,舆承群龙,上朝帝真,位为仙宗也!

    此般的大能巨擘,纵是越攸骄横于自家先天神怪的古老出身,也绝然不敢等闲视之。

    他自诩真身亲至,拼命出尽全力,也打不穿乔玉璧护身的一朵大道庆云,更莫说和此人做个敌手来争斗了。

    而若乔玉璧真个起了心思,要顺手庇佑陈珩一把。

    越攸也只能干瞪个眼,无可奈何。

    虽说庇佑之事仅是模拟两可间,还是越攸的猜疑,并不能下定论。

    但这般紧要之事。

    他却是不敢去赌那一线可能……

    “玉枢对陈珩此子似颇为看重,再三令我将他带回先天魔宗去,若真事出反常,不能生擒,也务必要将他的尸身领走,绝不能生还……”

    越攸苦恼叹了一声,心下暗道:

    “可若乔玉璧真个出手了,我哪怕拿命去拼,也动摇不得他分毫,似这般,又该如何是好?”

    苦恼之中。

    越攸一时踌躇在原地,时而皱眉,时而踱步。

    过得片刻。

    他脸上忽呈现出一抹阴桀厉色。

    “不管了,先去拿住陈珩再说,若乔玉璧的确会出手护持,那也是玉枢自个命数不好,我已经是尽心尽力,怨不得我了!”

    他手腕一抖,随着蓝光一现,便伸手拿住了一只上尖下窄的飞梭。

    此梭正是遁界梭,法器之属,听说是源自胥都天外一位擅长练器的上师所出,来头甚大。

    后在那位上师兵解转生后,一路辗转。

    最终于数百年前流落到了胥都天的南海猿部,又为猿部国主袁复真侥幸所得,赐给了他的爱子袁矩。

    在袁复真被逼自裁后,袁矩虽因夺位不成,被猿部从南海流放至了东海,失职去权,倾其财爵,只容令他另创了临焦岛一脉。

    但碍于体面,这枚袁复真所赠的遁界梭,还是被留给了袁矩。

    此物虽然杀伐之能不显,却足具挪移虚空的大威能!

    若是使用之人法力足够,纵是将己身从一处界域,搬运到另一处界域,也并非不可能。

    这也便是遁界梭之名来由!

    在君尧和陈玉枢一战时,哪怕未来得及将这件法器全然炼化,但越攸也是全赖遁界梭之能,才能挣扎逃进地渊里,勉强存得灵身性命。

    这一回。

    他便是打算借助遁界梭,径自去到陈珩身侧,以雷霆万钧之手段来将其拿下!快刀斩乱麻!

    “他娘的……”

    依旧同往常一般。

    那口飞梭在掌中动也不动,越攸在摆弄了一阵,飞梭却是连表面的光华都敛去了。

    他皱起眉来,不禁大恼。

    “不就是用你一点法力吗?怎这般吝啬!老子现下可是在办正事,你若再得罪了我,就真不怕被抹去真识?”

    越攸怒声向遁界梭斥道。

    似这般育养出了真识、拥有智慧的法器虽然威能极大。

    即便无人驱使,动起手来,一身的本领甚至也不在那些大神通者之下。

    但这些法器的器灵们也是各有各的脾性,就如千人千面般,不可同一而论。

    而不巧的是,越攸手上这枚遁界梭的器灵,便甚是性情油滑古怪,行事不按常理,叫越攸都捉摸不透。

    当初他驱策遁界梭,挪移进入地渊,耗用的乃是自家仅剩的那一点法力。

    遁界梭的器灵也自然懒得多管。

    任由他来施为。

    可越攸而今却是山穷水尽了……

    君尧的那口“元都斩魔剑”着实厉害,连陈玉枢的一滴纯阳精血,也只是勉强吊住了越攸性命,并不能让他伤势尽复。

    他为了对付山壶公这头兆鬼,都是辛辛苦苦吞食了一个月的阴障浊幽,才稍回复了些气力。

    但就积蓄下的这点存身的法力,却还是远远不够驱策遁界梭一回。

    在越攸的怒声中。

    过得许久。

    飞梭身上才缓缓放出莹莹蓝光,光华里,倏而跃出了一个五短身材、白发苍苍的老者。

    他在现出身形后,哼哼两声,就背手向后,也不多理会越攸。

    “你这老儿!”

    越攸眼中闪过一丝厉光,面容神色愈发不善。

    这遁界梭器灵甚是油滑的紧,许是真识的大限将至了,对一应皆是副不管不顾的做派。

    越攸变化成寻常妖蛇,被飞花婆婆追拿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时,他也亦是不曾相帮。

    哪怕越攸耻辱舍下面皮,难得软语相求了几回,甚至搬出陈玉枢来胁迫。

    遁界梭器灵也只当做是道耳旁风,不多理会。

    只是在越攸提及陈玉枢时,他脸上神情甚是个古怪。

    并非惊恐,也并非畏惧。

    只是一种隐隐的厌憎和不屑……

    而若是那时器灵肯助力,越攸又哪会被飞花婆婆撵得仓皇逃窜?

    浑像只无家野狗似的狼狈,险些便要没命了。

    “遁界梭,今遭这乃是一件大事,你若是肯出力,过往的冒犯,我可立誓既往不咎!”

    强忍住心头怒气,越攸勉强温声言道。

    若是真身在此,或是这具灵身正在鼎盛之时,他都不必如此作态。

    径自以大法力将遁界梭洗练一番,就能得手到一件听话的法器。

    但现下情形。

    显是只过上个几日,陈珩便要横渡黄泥海,抵得金鼓洞了。

    一来是时日不待,迫在眉睫。

    而二来。

    便是若论本领,现下的越攸只怕还斗不过这器灵。

    若真个强自施为,要洗练他的真识,只怕会被反杀……

    “君尧这短命鬼真真该死!若他来得晚些,等我全然炼化了这件法器,自然是如臂指使,随我心意!哪需要如现在这般,低三下四!”

    心中怒焰已是高炽,恨不能将这器灵一巴掌拍死,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装出副和蔼模样来。

    越攸勉强挤出一个笑,眼神却死死盯着那器灵。

    “越道兄,并非小老儿吝啬啊,实在我的这道真识已然大限将至,所存蓄的法力每用去一分,离死的时刻也愈近,帮不得,万万帮不得你啊!”

    遁界梭器灵挠了挠脑袋,懒洋洋开口:

    “你若要使用我,再吞食些阴气,等自己再恢复上几日法力,不就行了?”

    “几日?哪得几日的等待,再等几日陈珩便抵得金鼓洞了!”

    听得这话。

    越攸心内忍不住破口大骂。

    “说实话,袁矩将小老儿赠给道兄时,这一举动,我亦是措手不及,只以为是要被道友洗练一番,变成个听话傀儡了……等到我的真识大限到后,道友不过温养几年,便又能得出一个新器灵来,并不折损什么。

    而小老儿呢?只有小老儿这一辈子算是苦完了!从天外再流落到你们胥都天,这一辈子都是个他娘的劳碌命!”

    遁界梭器灵嘿嘿一笑,眼珠子乱转,道:

    “可谁曾想,道友居然伤得这般重啊,以至于连洗练我的法力都不存了?好事!好事呵!

    没想到小老儿在这大限将至时,还能享有难得的自由,不必像个提线木偶般,听从他人的号令!

    这般好事!纵是给我一个天宫神女,也绝然不换!”

    遁界梭这一脸仿是小人得志的做派,丝毫也不遮掩,直叫越攸看得目中喷火。

    似遁界梭这等生灵,虽是无血无肉,不能够正统修行。

    却因着真识诞出,亦是能吞吐天地虚空的灵机,转炼为法力,用来滋养自身的真识。

    器灵的寿数往往要胜过修道人不知凡几,时常为世人所羡。

    若无意外,不被抹去真识或打坏法器形体的话,甚至可以存活到海枯山崩。

    但一饮一啄,皆是天数前定。

    此类生灵倘使大限将至,却也并无什么延寿的法门。

    不似修士,可以服食丹丸、灵药,来延续体内生机。

    一旦寿数尽了,便只能是个身死魂消的下场。

    传闻之中,那天外上师炼制遁界梭时,早在古老之前了。

    这器灵能够平平安安,一路存活至今,又从茫茫宇宙虚空中辗转到胥都天内,已是实属不易。

    这般景状下。

    这世上似也并无什么再能诱他?

    无怪像块滚刀肉般。

    油盐不进!

    越攸脸色一沉,双目凶光闪动。

    他刚欲开口。

    忽然身躯一沉,然后体内便传来了一声轻笑。

    “何至于此?一番奔波辛劳,好不容易找到了我那灵秀子嗣,又怎可起了内讧,坏我的好事?”

    这轻笑似是在越攸体内响起。

    又仿如遍布四方、无处不在!

    越攸一听,先是震愕,随后脸上便露出了狂喜之色。

    而抱着双臂,正洋洋自得的遁界梭器灵则是亡魂大骇,仿是白日见了鬼一般。

    他虽只是个器灵,不能正统修行,却好歹也是存活了古老年岁,见多识广。

    这语气!

    这笑声!

    分明便是那个人!

    “彘……玉枢真君?”

    遁界梭器灵大惊失色:“你不是已被困在先天魔宗的洞天了吗?怎还能够显世?不怕死的吗?!”

    他的话语。

    实则也是惊疑不定的越攸正想问出的。

    他与陈玉枢相识了这些年岁,对于那天罚究竟是何等的恐怖,自也是心头知晓,一清二楚。

    上一次为了探明君尧的真切实境,陈玉枢不惜以神意出巡洞天之外,已是付出了天大的代价。

    非仅舍了一张劫仙老祖亲手炼制的度厄符诏。

    连洞天内真身的道行,都被隐隐削去了一些。

    顶上三花摇颤,道籍不稳——

    似这般的割肉出血。

    若说是为了君尧的缘故,越攸多少还能理解些许。

    毕竟那人曾是上届丹元大会的魁首,而今宇内元神的第一!

    同陈象先一般。

    君尧一日不死,陈玉枢一日便难以高枕安眠。

    可而今。

    为了一个连金丹都不是的陈珩。

    似那般的偌大代价,他又要再施一次?

    “玉枢你究竟又用中天斗数算得了什么?竟还敢在洞天外显出念头!陈珩于你而言,莫非是下个君尧不成?等等……”

    越攸惊愕之下,忽得灵光一现,又想起来了一个人名。

    在君尧之前……

    陈玉枢也曾以神意出巡过洞天外,并将一名子嗣擒回了先天魔宗。

    尔后几月。

    在相劝无果后,便亲口吞食了她。

    他想到这一遭,不禁叫道:

    “他莫非是另一个陈嫣?!”

    “同样是祟郁魔神的青目,他好似也得了那门祈祷奉圣的魔法,只是不知可曾过了六尘魔的试法?这一点,便是以我的中天斗数,也再推算不出了。”

    陈玉枢叹气,轻声开口,他语气中带着无奈,一派仿是玩笑的口吻:

    “这些该死的孽畜,真是不让人省心啊,全然不孝敬父母的吗?我只想安心合个道,然后举手摘得那枚天仙道果罢。

    一个二个,都要来凭空给我添堵?真是可恼!”

    尔后。

    他话锋一转,又笑眯眯道:

    “不过那些都是小事了,遁界梭,今遭难得是虚皇天的故人相见,你为何却不喜?”

    越攸一时茫然,没有会意过来。

    而遁界梭的器灵尴尬清咳一声,将身微微一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