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洞松涛,长虹秋霁。

    高崖插天,古木蓊蔚——

    自出离崔竟中所居住的那座大殿后。

    陈珩沿行所见,便为一派丹崖翠阁、茂林修竹,望之如若国手图画的秀雅之景。

    正恰是:

    黄花红树谢芳蹊,宫殿参差黛巘西。

    殿阁群落错落交致,深穆庄严,抬头遥望但见石台高爽,凡烟光树樾,皆是一片明净光妙,静而深远。

    头顶上的万丈中天处。

    一颗晶莹剔透的十二窍宝珠在大放光明,驱逐幽阴浊障,照得半天都是灿灿生辉,炫目无比。

    据崔竟中所言,因地渊并无天日月星等物。

    此珠便被真君特意布景于天中,以供金鼓洞内的仆僮、女侍们可以调和身内的离中之阴和坎中之阳二气,使得神思不倦,可以继续正统修行,不被浊障所扰。

    在视野内的最高处,是一座浑朴又式样奇异的浩大宫阙。

    阙身上下存有千百座琉璃砖烧制而成的七品莲花像,其广大巍峨,将周围大小山峰和琼宫玉宇俱压得一黯,全然不能相抗。

    在阙前,置有一面百丈高的金鼓,如是一轮小日深深嵌入,气象堂皇至极,威严洪烈。

    陈珩将目望去。

    但见那金鼓表面,清晰纹有一尊三头十二臂,形貌瘆人恐怖鬼神。

    正如若活物一般,在鼓面四处奔跑挣扎,似是想要破开金鼓,重返现世。

    但任那尊鬼神如何暴怒施为,擂拳捶打,也只是被死死困于金鼓内,出离不得。

    他见到这一幕微有些讶异,还欲细观。

    这时却觉双目如若针扎一般,刺痛非常,不得不将头偏开,收了目光。

    “陈师弟,那座宫阙便是真君的闭关之处,如何,这初次一观,可是气象非凡么?”

    崔竟中笑道:

    “至于阙前置着的那面金鼓,你可知它的来历?”

    “可是同黄脓大鬼神相关?”陈珩道。

    “不错。”

    崔竟中闻言颔首,平素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脸上,难得闪过一丝莫名难忍之意。

    他定定望向金鼓。

    许久之后,忽得沉重摇了摇头,对陈珩说出一番言语来。

    在乔玉璧入地渊之前。

    曾有兆修中的大能巨擘肆虐于地渊,统领千万阴灵鬼将,创立出了一方幽冥鬼国,甚至还几度统兵攻出了地渊外,掳掠世俗人口,声势甚大。

    那尊兆修巨擘,便是黄脓大鬼神。

    地渊之外。

    邻近这方出口地窟的五光宗和神火崖都莫能制约,无法正面撄锋,唯死守山门而已。

    后来事情闹大,惹得玉宸派的一位长老出面,鬼祸才稍一休止。

    不过黄脓大鬼神毕竟修为高深。

    玉宸派那位长老虽打碎了他的幽冥鬼国,却终究未能毕功于一役,将其斩灭,只是伤而不死。

    在玉宸派长老因故离去后。

    黄脓大鬼神便又故态复萌,破关而出,召集被打散分离的旧部,重整旗鼓。

    便连山壶公和飞花婆婆,也是这尊大鬼神的昔年旧部。

    而崔竟中父母,皆是被掳掠来到地渊的修道人,在将崔竟中生产下不久,便被鬼神生生吞杀。

    而若非是乔玉璧进入地渊,他只怕也成了鬼神们口中的鲜嫩大肉……

    “真君心肠仁慈,活人巨万,一剑便斩了黄脓大鬼神,实属是神威无量!”

    崔竟中叹了口气,点指金鼓,道:

    “而今黄脓大鬼神的元灵被拘禁于金鼓中,日日要受足金风烈火的消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般景状,我也的确心满意足,总算是消去心中恶气……”

    不待陈珩出言劝慰。

    崔竟中便洒然一笑,大步向前走去,主动转了话头,笑道:

    “往事已矣,再多思也是无用,只空自烦恼,走罢!走罢!

    不过说来也怪,陈师弟你居然如此得丁宪看重,他竟把亲儿子和两条冥蛟都派了过来护卫你?这老鬼可是一向的不见兔子不撒鹰性情,看来他也看出了师弟非是寻常人啊!”

    早在数日前。

    丁韪便已向陈珩辞行,带着两条冥蛟和鬼将们回返了五云野。

    金鼓洞毕竟是一方福地所在,要远胜于五云野,更是一尊纯阳真君的闭关道场。

    按理来说。

    丁韪只怕并不该急着离去,在此地盘亘几日,才方是正理。

    不过那日当陈珩问起此缘故时,丁韪只却支支吾吾,不敢坦言,最后从嘴里艰难吐出“乔葶”这个名字后,便低下头去。

    而其面上亦是现出了羞愤无奈之色,显是在乔葶手下吃过大亏一般。

    一旁陪座的崔竟中只笑而不语,当时的面上神情,也是颇为微妙。

    “丁前辈的确于我有厚恩,若非他一番布置,我只怕也撑不到乔真君出手。”

    陈珩微微一笑,道:

    “不过,崔师兄,我而今却是有一惑难解。”

    “哦?师弟有甚么不懂的?尽管说来,莫要同师兄我客气!”

    “那位乔葶究竟是何许人也,非仅丁韪对她畏之如虎,连名姓也不欲提起,连师兄在对上她时,也是多有容忍、退让之举。”

    渐渐风扫云开。

    陈珩袖袍随风飘摇不定,亦如流云漫卷,他随意伸手拢住,道:

    “她莫非是乔真君的子嗣不成?”

    原本还拍着胸膛,笑眯眯的崔竟中闻得此言后,神色便瞬时一僵。

    他踌躇许久,最后索性连步子都一停,苦笑了一声,才道:

    “师弟所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我听丁韪的言语,师弟伱可是得了阴蚀红水的修行之道?”

    陈珩点了点头。

    “我虽不是密山乔氏的族人,但毕竟是在金鼓洞内长大,洞内的一些仆僮女侍,也多是真君从乔氏带来,这一来二去下,还是多少听说过了些内情、传闻。”

    崔竟中摇头道:“你那阴蚀红水,便是乔葶之父乔知节的得意神通!

    听说这位曾依仗此水法,又搜集全了罗闇黑水和往亡白水,在九州四海杀得人头滚滚,闯出了偌大的名头!被人称作阴兴老怪,凶威赫赫!”

    “乔知节?”

    陈珩目瞳往微微一缩。

    非仅是阴蚀红水。

    居然还搜得了罗闇黑水和往亡白水……

    这般一来。

    那他岂不是就集全了幽冥真水的所有子水?

    只是欲将三大子水归一,练就出真正的幽冥真水来,还需有专门的合练法决配合。

    也不知那乔知节功成也未。

    若是真正炼就出幽冥真水来,依着那道真水的玄妙根性。

    九州四海内……

    只怕是高出乔知节一个大境界的修士,在神通斗法时,都难以彻底击杀他!

    能够有这般的道法存身,足以称得上是一尊大神通者了!

    “后听说阴兴老怪与人斗法,坐化在了朱景天,这传闻也不知可否真切,但乔葶的确是被真君带来了金鼓洞,放在身边教养。”

    崔竟中一摊手:“而阴兴老怪乔知节,便与是真君同父的幼弟……

    你说乔葶既有这般的显赫来头,谁能惹她?哪个又敢惹她?只有我等唯恐避之不及的份!”

    陈珩闻言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点了点头,便不再多做言语。

    但此时他虽不欲开口。

    崔竟中却被挑起了谈兴,一张嘴怎么也闭不上来,大吐苦水。

    在前往库房的一路上,他埋怨是乔葶是如何的跋扈娇蛮,平白无故地四处挑麻烦,简直是白瞎了那副好容貌,同乔蕤全然是两个不同性情!

    ……

    “不过,你师兄我心胸宽广,并不计量这些微末小事哩!是谓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话末。

    崔竟中拍了拍溜圆的肚皮,又不忘提点陈珩一句:

    “师弟若是不幸撞上那乔葶,切记千万不可同她生起冲突,这小丫头可一向是个刁蛮、不讲道理的!好在她半年后就要进入赤明派下院里修道,届时,师兄我可算是脱去层枷锁了!”

    “多谢师兄提点,我省得了。”

    陈珩略微颔首。

    此时。

    在转过一片绵密的云林石岩后,原本狭窄的视野便豁然开朗。

    但见复岫回峦,斗耸相乱。

    迎面便是一面料峭高壁,挺然直上云中,上生烟霞。

    其仰观如削,通体嶙峋,如若孤桐劲松。

    有一挂白虹也似的大瀑从崖顶轰隆泄下,垂流不息,飞溅起来无数的玉珠,当冲刷在那些房屋大的矶石上时,竟发出琅琅的清脆之声,甚是娱耳。

    而在这挂泉瀑不远处,可见绿珠猗猗,短篱曲径。

    纵目望去,依稀可见一座幽雅小亭,就在千杆竹间半隐半露,或见一檐片瓦,依依稀稀。

    “这泉瀑便是白阳瀑,真君亲口言说的名字,他少年时寄情山水间,此处一草一木,皆是别有意趣,而自此转过去不远,便是库房的所在了。”

    崔竟中抬手一指,道:

    “接下来要教你炼制的那味红铅大还丹又更繁琐些,所需的药草也多,此丹对紫府高功都有裨益,可温养神识,增加灵感,是一味上好的外丹!师兄我最擅炼制的,便是此丹了!”

    他得意笑笑,刚还要再夸口一番。

    却见远远竹林被风吹得忽簌簌一声响,然后便有一道虹光倏忽而来,率先落进了林中小亭。

    “什么?不是在小梅山学琴吗?怎又跑到白阳瀑这处来了!”

    崔竟中面色一黑。

    霎时。

    只闻云上清音大放。

    一架鸾车飞空而来,周遭的一众彩女侍女或捧香,或张灯,如众星捧月般,围簇在鸾车畔。

    “走!走……”

    崔竟中将袖往面上一遮,转身就欲走:“惹不起咱们还是躲得起的!”

    却还未奔出几步远,便被鸾车上的女子冷淡唤住,要同他一叙。

    陈珩抬眸看去。

    见车架上的幔帐微微揭了一角,隐隐能瞧见一个女子的模糊身形,又很快被拢上。

    “师弟是真君特意破关而出,也要召见的人,她乔葶纵然再刁蛮,应也不敢太过放肆……”

    少顷。

    那鸾车和两侧的侍女就飞落到竹林处的小亭中,将锦绣华盖撑开,又在四面围起了画屏,挡住烟水。

    崔竟中面色连番变化了几番,还是长叹一声,对陈珩言道:

    “稍后若是有些言语冲撞,千万勿要放在心中,由师兄我来应对就是了!”

    “无妨。”

    陈珩神情毫不在意,面色坦然地向小亭处走去。

    “慢些,慢些!师弟你等等我啊……”

    崔竟中吓了一跳,暗暗叫苦,连忙拔足跟上。

    不过短短半里路程。

    崔竟中就走得磕磕绊绊,好似脚下是存着什么刀剑一般,每一步都在再三丈量,蹑手蹑脚。

    还是乔葶的女侍等得不耐,又出来催促了一番,才让他不得不加快了些步子。

    ……

    ……

    放眼瞧去。

    风动竹梢,如翻麦浪,极为幽趣。

    在林中小亭处,此时已是屏风灿然,灯彩绚眸。

    一个肤似玉雪,容貌极妍美猗那的女子懒洋洋坐在一只玉椅上,以手托腮,漫不经心。

    在她面前则是一张桌案,上置玉瓷茶盏,香气袅袅浮空而上。

    见陈珩和崔竟中上前。

    她双目流动,纤长的双眉挑起,淡淡道:“赐座。”

    亭外的女侍听了这吩咐,连忙又摆上了两只玉椅,又重新换了卧炉中的香品。

    一时之间,幽香萦绕,如寒梅破腊。

    崔竟中似是第一次遇得乔葶这般的相待,颇有些受宠若惊,疑惑眨了眨眼,道:

    “乔师妹——”

    “谁是你的师妹,你又是谁的师兄?”

    乔葶面无表情扫了他一眼:

    “你以为我同乔蕤一般,还是个没脑子的小姑娘吗?”

    崔竟中一时被这话哽住,不知该如何作答,唯有举着茶盏啜饮,来掩饰面上的尴尬之色。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当着丫头怎么突然就转了个性子,原来还是先前的那副刁蛮做派!”

    他心中苦笑一声,不禁叫道。

    “你便是陈珩?”

    乔葶眼波一转,并不多关注崔竟中,而是望向陈珩,道:

    “那个得了我父阴蚀红水传承的陈珩?”

    “正是。”

    陈珩回道。

    “我听丁韪这小鬼说,真君将一面兽头令牌也给了你?”

    乔葶又问。

    陈珩微微点头。

    “那你可知,你同我是有婚约在身的?”

    在乔葶说完这句话后,非仅是陈珩一怔,身侧的崔竟中更是双目瞪起,大惊失色。

    “啪拉”一声。

    他手指一松,茶盏在脚下摔了个稀碎,溅了他满身的茶水。

    “陈师弟同你居然有婚约,什么时候的事?”

    崔竟中咽了口唾沫,颤声道:

    “这,这莫非是真君的意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