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看来果然是无差,今日这一叙,倒是令我微生起了些惜才之心……”

    陈玉枢淡淡一笑,道:

    “不过,招揽一事终还是急不来,需得缓缓图之,今日为见这小子一面,害得我道行略折,还真是可恼呵。”

    ……

    人傀虽然隐秘,绝难被窥破,但也并非是天衣无缝般的造物。

    若有真正的大神通大法力之辈在旁观望,难免会泄了行藏。

    毕竟《豢人经》的最大法旨,还是取自“众生如马牛,独我作龙象”之意,是欲榨尽宇宙间万灵的智慧、根性,以供养豢主一人得道的无上妙法。

    至于所谓遮掩伪饰,不过是附带的添头罢了。

    陈玉枢炼制的那具被他命为“李飞白”的人傀,不过是他闲极无聊下的一步散手罢了。

    区区筑基人傀,舍了丝毫并不可惜,甚是无足轻重。

    只是为了接近陈珩,他才在洞天之内隔空传力,刻意加重了人傀身上的伪饰,使得霍长老和明幽真人两位仙道大真人在前,都对“李飞白”身上的异状视而不见,一无所觉。

    而人傀的伪饰之能,本就是随着人傀的修为精进,而在逐渐深重。

    并非初一诞成,就有什么欺天瞒地之广大能耐。

    按理来说。

    似陈玉枢这等隔空出手传力,使得人傀身上的伪饰更上数层,不过只是寻常小事罢,往常年月时,他也是照此施为了不下百十次。

    但今时却再不比往日了。

    他眼下被困顿于水中容成度命洞天中,画地为牢,全是靠着洞天和金宫气庐的庇佑,才不必去直面天公的宏翰罚劫。

    可在洞天之外的显圣,纵然再是微小,也都会有反噬降下,伤损道躯。

    今日为遮掩人傀,隔空传力,他已然是道行略损。

    而若此般故事再多来上个数十次,陈玉枢也是会微觉头疼,显然得不偿失……

    “我记得霍谧是山简道君的小弟子,向来便无什么大声名传扬在外,可而今竟也成了长老之流,凝练出法相,成为一方上真了吗?

    此人的身份地位并不算低。

    而陈珩既得了霍谧亲口嘉许的‘斗法胜’之称,自此之后,必是要真正在东域扬名,引得无数有法力之辈的注目了。这等时候,他的身边之人想必也逃不开探察,可我却难以时时对李飞白加以伪饰……

    看来。

    唯有让李飞白出了长赢院,先行避避风头了……”

    陈玉枢以指尖轻敲椅手,心中暗道。

    在那一番叙话之后,他对陈珩难得生出了几分招揽之心。

    因而这李飞白,也便是要存下了大用来,并不再被陈玉枢视作是无足轻重的棋子之流。

    而听得了陈玉枢答复。

    越攸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却是颇多不以为然:

    “你想要招揽他?玉枢,缓缓图之固然无错,但只怕此子跟你并非是一路人,到得最后,莫要空耗了一番心思,却什么都未能得手,那才可惜!”

    “错了,越攸道兄,你今番可是大错特错了……”

    陈玉枢搭了眼帘,似在思忖些什么。

    半晌之后。

    他忽然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意味深长开口:

    “陈珩……他很像我,很像年少时候还尚在虚皇天那时的我。

    我看他,常常有股在揽镜自观的错愕之感,而他至今还之所以良善谦和,不过是还未被真正逼到绝路上,心中尚存一丝虚幻念想。

    这等时候……”

    他抬起宽大如流云般的袖袍,缓缓伸出手,轻轻向前推了一推,笑道:

    “只需有人在背后推他一把,他便会坠至同我当年一般境地,再万劫不复!

    越攸道兄,说实话,我很是好奇,若真到了那时候,他陈珩又究竟会做何选取?

    想来,应又会是另一个我罢?”

    这时候。

    陈玉枢语声虽是温然平缓,脸上微微带笑。

    一旁的越攸却是只觉。

    在他开口的这瞬时。

    自己脚底处便陡然有股寒意冒蹿而起,顺着脊背一路爬上了后颈,死死扼住咽喉。

    令他整个人如坠冰窟,凉寒彻骨!

    “你这是欲豢出一头狮虎来呵……如此施为,就不怕有朝一日被狮虎所反噬吗?”

    半晌。

    越攸摇了摇头,万般复杂道。

    “狮虎?像我的这些子嗣们,又有哪个不是噬人的猛兽?陈祚、陈缙、陈婴……”

    陈玉枢微微冷哂,颇觉好笑:

    “便连前日那个来拜我,特意献上了张‘星纲五斗社稷神箓’,貌似恭顺小心的陈婵,不也是在暗中串联东海龙族,欲与那些披鳞带甲的畜牲一并谋我么?可这又能如何!”

    他大笑一声,从座上起身,将袖袍当空一拂,冷喝道:

    “狮虎纵是如何的猖獗狠厉,又能奈何得了龙象法威?!

    待我出离这座金宫气庐时候,便是合道成就之日,届时以我一身底蕴,连渡九难,必是能够摘得最上品的天仙道果,位列圣真仙班!

    这些小儿们纵是有些阴损心思在,但又怎能够奈何的了我陈玉枢!”

    话音落时。

    一股浩然隆盛的气机从他身上骤然腾起,震得整座金宫气庐都是隆隆发响,上摩苍苍,下覆漫漫。

    所至之处。

    激得海水狂沸,玉沫飞溅。

    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

    而水中容成度命洞天亦在虚空深处簌簌发颤,似也无法承受这股气机压迫,霎时由阴阳正序的固相,又外衍出了百千种幽微变化来,玄妙难测!

    若有南阐州人士此刻抬头望天。

    只见在黑夜之中,忽有一颗异星突起,灼灼逼人,如火颜色,将小半边天宇都染出了瑰艳颜色,直欺月华!

    但不过转睫之间,那星芒又倏尔不见,隐没至了虚冥深处,只让人疑心是否为一时错觉。

    “这……这便是魔道六宗的起势气数?”

    这时。

    越攸震愕的看着殿中,他将法目睁开。

    只见陈玉枢身躯赫然被六道通天彻地的神光隐隐托举于空。

    而那六道神光并非僵直死物,也似是存有灵智一般,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如云之翼,如山之形。

    亦神亦幻,腾挪宇寰——

    那六道气柱神光犹若六条宇宙真龙,而被拱卫居中的陈玉枢,便如是居于混沌深处的一尊先天神灵!

    正是谓之:

    真人开天,时乘六龙!

    “堂堂魔道六宗的起势气数,竟是加诸于一人之身,实在是可怖!可畏!

    记得上一个合了玄门八派气数的,好似还尚是那个道逆陆羽生,他虽最后功亏一篑,未能真正合运成功,但现在也是在天外宇宙称尊做祖,独霸一方了,好不快活!”

    见到这一幕。

    饶是蛇性阴诡无状。

    此时。

    以越攸那平素间无法无天的脾性,心底都是不禁生出了股浓浓的畏怖之感,将头深深一低,暗自道:

    “有此等造化,莫说合道,只怕连摘天仙道果,都是可以功成了!

    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玉枢若是摘得仙业入身,那我越攸的日子岂不也是快活起来了?看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就在越攸将头低下,止不住开始遐想连篇之际。

    陈玉枢淡淡将眼帘一掀,忽看向洞天之外。

    方才那南阐州的天幕异象虽是转瞬即逝,但到底还是瞒不过那些有心人的耳目,将不少潜修中的上真自洞府中突兀惊起。

    迎着那一道道望来,或是忌惮,或是惊惧,或是冷淡,又或是故作亲善和蔼的目光。

    陈玉枢只微微一笑,并不为意。

    “一群宵小之徒,只会蝇营狗苟,若是将你们视作敌手,也是在丢了我自己的颜面。”

    他心中长叹一声,淡淡移了视线,转至了天中,看向那一片虚廓。

    他忽然抬手,长笑一指:

    “还有你,天公!你这无智死物也是同样,你真以为困住了我一时,便能够困我一世吗?

    众生为马牛,独我作龙象。

    我注定是要称尊做祖的人物,你的所谓天理循环,又究竟能够缚我到几时!”

    这句话一出。

    越攸的遐思被狠狠瞬时打断,大惊失色。

    而无穷的金雷烈火“嗤啦”一声,也兀自从虚空降下,发出宏烈的爆响声响,以开天裂地,席卷万千之势,狠狠朝向水中容成度命洞天撞打过来!

    一时之间。

    南阐州的半边天宇尽是雷霆霹雳,焰火威光在作蜂拥态。

    以至连星月之皎都被遮掩,再不见他物……

    ……

    ……

    而在这雷霆震荡之下。

    先天魔宗。

    一座玉槛朱杆的华美巍然宫阙中,有两位龙女在默然望天,一言不发。

    左处龙女身着一袭赭石色绣连枝茱萸的裙裳,一管细腰,以白玉宽带束起,除了鬓边的一支青木长钗,并无多的赘饰。

    其容貌虽是明丽华艳,眉间之间却又英气迫人,如霜天中的枝头开得最盛的那一枝寒梅。

    于美艳之外,又让人难生接近之心,仿是触枝便难免会伤手。

    而右处龙女却是个小小女童,还不及常人膝高,衣衫绮丽华美,一双眼晶莹明亮,脸上还有些婴儿肥态,显然稚气未脱。

    “姐姐,那人是不是要变强了,我总觉得今天的雷声要比往日之间更大了。”

    望着极天至深之处,那万丈电蛇飞窜,焰光轰隆,如天火汹然落世的怖景。

    女童身子一缩,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躲到了左处龙女的身后,双手死死揪着她的袖袍:

    “姐姐,那人是不是快要功成圆满,离开洞天了?”

    陈婵沉默片刻,慢慢摇了摇头,回身摸了摸女童脑袋,道:

    “放心,没有那么快……前日我以献‘星纲五斗社稷神箓’为名,亲身进了洞天中,见了陈玉枢一面,他还远未是脱困时候,虽不知他今日突然在发什么疯,但事情还未糟糕到那种程度。”

    女童闻言懵懂点了点头,但还是一脸畏惧瑟缩的模样,死死揪着陈婵的袖袍不放。

    “姐姐……你去了洞天,母亲在那里吗?”

    过得半晌,女童突然小声开口,满脸希冀。

    “母亲并不在水中容成度命洞天里,我屡次探查,都是一无所获……她或是被陈玉枢藏在了天外的某处地陆、界空中,也未可知。”

    陈婵顿了一顿,涩声开口:

    “但母亲肯定还活着,只有母亲活着,陈玉枢才能以此要挟你我,让我如鹰犬一般,为他奔波劳走,也只有母亲活着,他才能借此在东海布局。

    至少在现在,他还不会杀了母亲……”

    女童眸光一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两人沉默半晌。

    而极天之上,仍是在雷霆发响不绝,仿是要将天幕给打破个窟窿,才方肯罢休。

    这时,陈婵忽得开口:

    “前日在洞天时候,陈玉枢命我去东海拜会老龙君,同他相商法圣天之事,只怕再过上几月,我便要启程了。”

    “什么?姐姐!你不是才替那人办完了事情吗?怎么这么快又要你出去了?”

    女童有些急了。

    “我们违逆不得陈玉枢,你知道的,陈芷。在我不在的这些时日里,你要深居简出,不要轻易出离这座宫阙,尤其要小心一个人……”

    陈婵看着女童眼睛,一字一句道。

    “小心庄姒?姐姐,我知道的。”

    女童陈芷虽有些不舍,但还是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小心这个女人的,不会和她单独见面的,姐姐你就放心吧!”

    陈婵闻言轻声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转过身去。

    “姐姐,你这次被陈玉枢派到东海那边去,要见老龙君,你说……”

    片刻的无言后。

    女童陈芷犹豫再三,脚尖踮起,又小声问道:

    “你说老龙君他会看在同族亲眷的份上,帮母亲一把,也帮我们一把吗?”

    “或许吧。”

    陈婵慢慢摇头,心中冷哂不已,但还是强忍住那一丝汹涌的怒意,对着陈芷勉强挤出了一抹笑来,宽慰道:

    “他或许会帮我们吧……”

    ……

    ……

    而一晃之间,又是两月光阴悄然过去,无影无踪。

    东弥州,金庭山。

    这一日,在一真法界中倾力研习《兜术天王神宗玉书》的陈珩忽若有所觉般一抬头,福至心灵,脑中骤然有一线灵光闪过。

    他睁了双目,在原地怔然良久后。

    突然起身,然后便起指掐诀。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