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军好半天平复了情绪,支书才道:“你二弟不是一天学都没上过吗?怎么会认字写字的?看这字迹,私下没少练啊。”

    周军握着信封,有些恍惚地回到家中。

    土坯房变成了青砖大瓦,气派多了,也空荡许多。

    他拉动椅子坐下,都能听到回音。

    他想起二弟总喜欢用树枝戳地面,所有人只当他是戳蚂蚁,但偶然几次,他看到二弟拿树枝在地上圈圈画画的。

    他每天到家都累得不行,没功夫细想,如今想来……

    二弟比三弟会读书。

    如果当初送二弟一起上学……

    不,二弟肯定不会去的。

    二弟只是不爱说话,又不是傻。

    二弟知道家里困难,每次都乖乖的,不给家里添乱,再供一个人上学,二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所以二弟有天赋,宁愿被当做别人口中的包袱,也不愿和三弟争读书的名额。

    一个为了家里好过,铤而走险;一个埋没天赋,被骂哑巴,宁愿当一辈子的包袱,也不愿展露丝毫才能。

    他这个大哥啊,还是做得太失败了。

    太失败了!

    他背脊更岣嵝了。

    大伯一起来帮忙处理了二弟的后事,提及他结婚一事……

    周军:“大伯,我想好好照顾奶。”

    周母瘫了,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没人愿意嫁给他。

    大伯是想出一笔钱,给他买一个媳妇儿的。

    这时,周二妹出了事,收拾东西回了娘家。

    她嫁的男人长期打她,这一次将她打得黄酮破裂。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过了半年觉得身体不舒服,拿私房钱去检查了番,才知道错过治疗,导致不孕。

    周二妹也很刚,将对方子孙袋踹爆了。

    因为没扯证,孑然回到娘家。

    周强的媳妇儿不是善茬,周梁也早早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周大嫂不愿意留这个名声不佳的闺女,周二妹又收拾了收拾,跑到周军这边来。

    周二妹开场就是:“大堂哥,我没地儿去。我跟你保证,我可以照顾好奶,你放心赚钱。实在不行,我们轮流赚钱照顾奶!”

    “……好。”

    真如周二妹说的,他们搭伙过日子。

    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姻,周二妹彻底对男人失去感觉,拿他当哥哥看。

    因为亲人的接连去世,他也觉得自己不太对劲,老是恍惚,看到他们的影子,为不祸害好姑娘,也选择一辈子单过。

    八十年代太多机会了。

    为了给阿奶看病,让阿奶多活几年,也为了有赚钱机会,和周二妹轮流照顾阿奶,他决定将房子卖了,去市里。

    大伯又来了。

    以往都是送粮,这次是送钱。

    大伯没哭,但说话是哽咽的:“本该我这个做儿子的担起责任,反而是你们当孙子孙女的,替我……

    钱,你们收着,回头给我带个消息,不能每天去看看,每个月去看看也成。”

    大伯也老了,快到儿孙养老的年纪,家中话语权不重,这钱是背着家人藏的。

    周军点头收下了。

    到了市里,他为省钱想租地下室,但环境太差,不利于阿奶养病,就租了个单间。

    他白天边补眠边照顾阿奶,换班后,周二妹晚上边补眠边照顾阿奶。

    阿奶被他们照顾得很好,即便全身和面部瘫了,但肉没萎缩,和刚出事那会儿状态一样。身上更没有异味儿,每天都干干净净的。

    周二妹白天在超市做收银,休假日发发传单,有什么活儿就接什么活儿。

    周军晚上就摆地摊,做烧烤和炒饭。

    他手艺太好了,即便是同样的配方和做法,他就是比其他摊贩做的好吃,每天到点,生意很旺,久而久之,老顾客越来越多。

    周母一开始是保守中医药物治疗,随着时代变迁,周军和周二妹钱越存越多,他们决定手术治疗。

    大伯和大伯娘也来了。

    大伯娘是骂骂咧咧的,说周强又生了个孩子,小儿媳妇也怀上了,家里正是用钱的时候……

    大伯怒斥了句:“差不多得了!这是我自个儿扫大街赚的!你要不服,自己滚回去!”

    大伯娘开始抹泪,说什么我也是为了你好,不要为了老的,寒了小的的心……

    吵吵闹闹的。

    周军借了钱,让大伯带大伯娘先回去了。

    手术算成功,阿奶能走动了。

    只是攒了这么多年积蓄没了。

    幸好有大伯送来的一万多,租房子,还有后续给阿奶买营养品,足够了。

    他和周二妹将市区的房子退了,回到红旗村,陪周母走最后一程。

    村子早就荒芜了,年轻人几乎没有,全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以前热热闹闹的地方,挨家挨户到了饭点炊烟燃起,现在五户人家找不出一个人来。

    周母看着周二妹和周军忙前忙后的,陷入回忆中。

    她说:“军娃子,你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看看你都多大了。”

    她说:“奶都知道了,小文小武是好孩子,你和二妹也是。”

    “奶走后,你们好好的。”

    周军应道:“好。”

    人是清醒了,最后还是遭了一程罪。

    他不是好大哥,愧对周叔的交代。

    明明周文周武都是好弟弟,为这个家着想,却又为这个家失去了性命。

    他畏手畏脚,不肯听周武的话出去闯荡,支撑着他迈出大门的是周母的病。

    你看,赚钱其实如三弟所说,不难,但当初他怎么就拒绝了呢?

    如果没有拒绝,他能看着三弟点,当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一连串的事了?

    赚的钱只能治阿奶的病,却没能多留她几年。

    也留不住啊。

    阿奶之所以还撑着,是想他有个未来啊!

    可是,在两个弟弟去世,他们没了以后,周母身体也垮了后,他就没有了未来啊!

    为周母操办完后事,周军看不开悟不透,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如同周文般躺在床上,意识还在,却不能动。

    他终于体会到二弟写下那封信的感受。

    他不是不想起来,不是不想活着,但信念坍塌,家人不在,就没了熬下去的欲望和理由。

    周二妹在他床边哭,“大堂哥,你走了我怎么办?我没家人了大堂哥。”

    “你还有大伯他们……”

    “那里不是我的家。只有奶会给我糖,会对我说女娃娃也是周家后代,只有你和二堂哥三堂哥会帮我,在前夫家撑腰。不然我没勇气废了那孙子!

    我娘不肯收留离婚的我,只有你和奶愿意啊!你们在,才有家啊!”她哭得泣不成声。

    周军最终垂下手,断了气。

    他想,他这辈子都当不成一个合格的好哥哥了。

    他的力量太小,能力太差了。